瓷勺与碗壁的碰撞声停了。
我感觉到他的目光仍停留在我脸上,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专注。那不是顾凛那种充满占有欲和挑剔的注视,而是一种……探究的、饱含情绪的凝视,仿佛要从我这张破碎的脸上读出某种密码。
几秒后,我听见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你……”他开口,只说了一个字,就顿住了。像是突然意识到不该说话,又像是那个字已经耗尽了所有勇气。
我睁开眼,看向他。
他端着药碗站在那里,背对着壁灯的光,面容大部分陷在阴影里,只有眼睛亮得异常。那里面翻涌着的东西太复杂了——有关切,有痛楚,有愤怒,还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悲伤。那种悲伤如此厚重,如此真实,以至于让我这个几乎已经麻木的人都感到了某种刺痛。
这不合理。一个陌生保镖,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我们的目光在昏暗中交汇。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拉成一条细而脆的丝线。他端着药碗的手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褐色的药液险些洒出。他立刻稳住,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他抿紧了嘴唇,那薄而平直的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线。眼中的情绪像退潮般迅速收敛,重新被职业性的平静覆盖——但覆盖得并不完美,裂缝处仍有光漏出来。
“药膏是外用的,”他转开视线,看向托盘上的药管,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但语速稍快,“敷料消毒过。蜜饯……可以解苦。”
他说着,将药碗重新放回托盘,动作比之前更轻,仿佛那碗是什么易碎品。然后他退后一步,回到最初那三步外的距离,双手垂在身侧,站姿笔直,恢复了保镖应有的姿态。
但他没有离开。
他就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守在那片昏黄的光晕边缘。他的目光不再直接落在我身上,而是望着床尾某处虚空,可我能感觉到,他全部的注意力仍然在这里,在这个房间,在我身上。
空气中的苦药味渐渐弥漫开来,与之前残留的雪松香、血腥味混合,形成一种古怪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壁灯的光似乎更暗了些,也许是灯泡寿命将尽,发出极其轻微的嗡嗡声。
我依然蜷缩着,身上的疼痛开始汇聚成清晰的脉络。手腕处的钝痛,腰侧的酸痛,以及更深处那种被**后的、挥之不去的不适感。每一处疼痛都在提醒我刚才发生了什么,提醒我顾凛的警告,提醒我母亲还握在他手中。
而房间中央,这个陌生的保镖沉默地伫立着。
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个谜。为什么顾凛会允许一个新来的、甚至可能连背景都没完全查清的人送药?为什么他看我的眼神如此复杂?为什么他明明该放下药就离开,却站在这里,仿佛在……守护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被沉默拉长,被疼痛填充。
终于,他动了。
不是离开,而是又向前迈了半步,然后蹲下身。
这个动作让我浑身一紧。
但他只是伸手,从矮柜下层——那里我之前从未注意过——拿出一个小巧的医用垃圾桶。然后,他极其自然地将托盘上那管已经用了一部分的旧药膏空壳捡起,扔进垃圾桶。接着,他从制服口袋里——不是托盘上——取出另一管全新的、包装完好的药膏,放在托盘原本的位置。
做完这些,他重新站起身,目光短暂地扫过我裸露的肩膀上那片淤青。
“新的药膏效果更好。”他低声说,像在解释,又像在自言自语。
然后,他退回到门边。
“药凉了会加重苦味。”他说,声音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如果需要加热,可以按床头的铃。”
他顿了顿,补充道:“按铃,我会来。”
不是“会有人来”,而是“我会来”。
说完这句话,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很短,但里面的内容太多——有关切,有鼓励,有一种“我在这里”的承诺,还有一种……我无法解读的、深沉的痛惜。
然后他转身,拉开门,侧身出去。
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
房间里重新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那碗逐渐冷却的苦药,那管他特意留下的新药膏,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他带来的那种奇怪的、令人心乱的气息。
我盯着那扇紧闭的门,许久。
然后,极其缓慢地,我伸出手,指尖颤抖着,碰了碰那管新药膏。
塑料管身冰凉。
可为什么,我感觉刚才那个人站在这里时,这个房间的温度,似乎没有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