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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如同沉在温暖的水底,缓慢上浮。身体依旧被尖锐与钝痛交织的感觉包裹,但比那更清晰的,是一种久违的、令人几欲落泪的安全感,以及鼻尖萦绕不散的、令人安心的药草苦香,混杂着淡淡的皂角气息。
我依旧紧紧抓着一片布料,指尖几乎要嵌进去,仿佛那是维系我与这个重新获得温度的世界唯一的缆绳。不是冰冷的丝绒,也不是粗糙的地毯,而是带着体温的、略有些挺括的棉质。
耳边,是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如同最可靠的鼓点,敲碎了我意识边缘残留的噩梦碎片。
沈修哥……
这个称呼,连同昨夜高烧中那冲破一切伪装与绝望的相认,如同惊雷过后的寂静回响,在我逐渐清明的脑海里震荡、确认。
我还活着。
他回来了。
不是梦。
狂喜,像压抑了太久终于冲破冰封的温泉,带着滚烫的温度和酸涩的气泡,从心脏最深处汹涌而上,瞬间淹没了那些盘踞已久的、属于“顾凛”带来的阴冷与恐惧的内心。这喜悦如此巨大,如此不真实,以至于让我浑身微微发麻,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慎,就会惊散这来之不易的幻境。
我贪婪地汲取着怀抱里的温暖,将脸更深地埋进那片带着熟悉又陌生气息的胸膛。这怀抱的感觉,与记忆深处沈修哥的怀抱惊人地相似——那种全然的保护姿态,那种毫无保留的接纳。然而,触感却又微妙地不同。记忆中沈修哥的胸膛更单薄一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和阳光晒过的棉布柔软感。而现在这个……更坚实,更宽厚,带着成年男性分明紧实的肌肉线条,甚至透过衣物,能感受到一些长期训练或格斗留下的、微微凸起的旧伤疤痕轮廓。
还有他身上那股独特的、清苦的药草气息。这味道,作为“俞夏”时,我曾以为是他作为保镖随身携带伤药的习惯。现在才明白,这或许是他归来后,为了掩藏身份、或者治疗自己身上不为人知的旧伤而养成的习惯,又或者,是那段“死去”的岁月留给他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俞夏……沈修……
这两个名字,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与气质,此刻在他身上完美又矛盾地融合。巨大的喜悦之下,一丝茫然的、轻微的不真实感,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涌动。
过了许久,仿佛确认了这温暖和心跳的真实不虚,我紧绷到几乎痉挛的身体,才一点点放松下来。嚎啕的痛哭早已在昨夜耗尽,只剩下无法控制的、细微的生理性抽噎,肩膀仍在不自觉地轻颤。沈修依旧紧紧抱着我,没有催促,没有询问,只是一只手稳定地、带着熟悉节奏地,轻轻拍抚着我的后背。
一下,又一下。
这个动作,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最柔软的保险箱。无数次,我因为调皮磕碰,因为学业压力,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哭泣时,沈修哥就是这样,把我搂在怀里,用这个动作,无言地传递着“我在,没事了”的讯息。
心口像是被泡在温热的柠檬水里,又酸又胀,几乎要满溢出来。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晨光已经比昨夜明亮许多,从窗帘未拉严的缝隙里透进来,为昏暗的房间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借着这光,我得以更清晰地端详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是沈修哥。那双眼睛的神情,嘴唇抿起时的习惯……灵魂的印记无法更改。
但又不是完全一样。他的肤色深了一些,是长期在户外活动留下的痕迹。五官的轮廓更加深刻,眉骨和下颌的线条如同刀削斧凿,带着一种经历风霜后的硬朗和隐忍。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左侧眉骨上方。那里,光滑平整,肌肤颜色均匀,没有任何记忆中那道几乎看不见的、幼年爬树留下的细微旧疤。
心中那点不真实感,陡然放大。
不止眉骨。我的视线下意识地扫过他裸露在外的脖颈、手腕。记忆中,沈修哥身上有几处很小的、儿时顽皮的痕迹——膝盖上的浅疤,手肘处被自行车剐蹭留下的印记。还有……为他最终“挡灾”而留下的、那道致命的、位于胸腹间的旧伤。顾凛曾偏执地想要在我身上“复刻”那些伤疤的位置,以求“完美”。
而此刻,在这个真正的沈修身上,那些伤疤……全都消失了。至少,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干干净净,只有一些似乎是近年留下的、更粗粝的、属于“俞夏”这个身份的、训练或格斗造成的新痕迹。
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问号,如同深冬清晨的浓雾,骤然升起,弥漫了我刚刚被喜悦照亮的内心。
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场为我、为顾凛挡下的、混乱而致命的袭击,我是亲眼所见的。他倒在血泊里,脸色迅速灰败下去,医护人员匆忙将他抬上担架,顾凛当时近乎癫狂的暴怒和绝望……还有后来,那场肃穆悲伤的葬礼,墓碑上他年轻的黑白照片,冰冷的石碑下安放的骨灰……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确凿无疑的、残酷的结局:沈修死了。
如果他没死,那场葬礼是什么?那具下葬的躯体又是什么?
如果他死了,那此刻拥抱着我、有着沈修灵魂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疑问如同沸腾的岩浆,在我喉头翻滚,几乎要冲破理智的阻拦,喷涌而出。
然而,当我再次对上他的眼睛时,所有质问的冲动,都被硬生生压了回去。
他的眼眶依旧泛着红,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显然昨夜也未曾安眠。但那双眼眸深处,除了失而复得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庆幸和温柔,更沉淀着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的痛苦。那痛苦如此浓烈,如此复杂,绝不仅仅是“死里逃生”可以概括。它混杂着漫长的隐忍、无声的愤怒、深切的愧疚,还有某种我看不懂的、仿佛见证了更深重黑暗的疲惫与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