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那朝堂的静默与压抑太过沉重,眼前的景象再次流转,这一次,是扑面而来的,几乎令人落泪的鲜活与喧嚣。
我跌入了一条熙熙攘攘的古代街市。声音,色彩,气味,如同爆炸般将我包围。叫卖声此起彼伏,带着各地的口音,嘹亮或沙哑:“新炊的胡饼——”“磨剪子咧——戗菜刀——”;孩童举着简陋的玩具追逐笑闹,从我的身体里穿过;铁匠铺里,炉火熊熊,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富有节奏,火星四溅;旁边的食摊传来面食下油锅的滋啦声和浓郁的香气,混合着隔壁药材铺飘来的苦涩味道……
我像个真正的游魂顺着人流飘动。来到河边,浑浊的河水几乎与岸齐平,上面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漕船,客舟,渔筏,首尾相连,帆樯如林。最震撼的是岸边的纤夫,一群古铜色皮肤,筋骨虬结的汉子,几乎赤着上身,绳索深深勒进肩膀的皮肉里。他们身体前倾到几乎与地面平行,喊着号子,那声音不是唱,是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的,沉重而绵长的嘶吼,每一步都像是在用血肉之躯与整条河流的重量角力。“嗬——嘿!嗬——嘿!”每一步,脚下的泥土都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我看得喉咙发紧。
茶馆里,坐满了三教九流。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唾沫横飞,讲着前朝旧事或侠客传奇。听客们随着情节,时而屏息凝神,时而拍腿叫好,时而摇头唏嘘。他们的脸,被茶水的热气熏得微微发红,写满了最直接的悲喜。
视线又穿透墙壁,进入深宅内院。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对着一面模糊的铜镜梳妆,镜中映出的眼眸,黑白分明。那眼神里有属于这个时代的,对既定命运的温顺接受,但在某个瞬间,当她拿起一支簪子,指尖摩挲过簪头的纹样时,我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流星般划过的不甘,或者是对窗外某个更广阔世界一瞬即逝的向往。那光芒太微弱,却真实存在。
在城外的田埂上,我看到老农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正小心翼翼地将几株陌生的,略显孱弱的幼苗,栽进精心整理过的田畦里。他脸上的皱纹里满是专注和期盼,仿佛那不是几株植物,而是家族未来的希望。而在某个不起眼的作坊里,一个工匠正对着摊开的,墨线清晰的图纸皱眉苦思,他的指尖沾满木屑或瓷土,反复在空气中比划着一个弧度,寻找着记忆里或理想中,那个更精妙的临界点。
“这才是……活着啊。”我心中感慨,这里的每一份劳作,每一点渴望,每一次尝试,无论多么微小,都是文明得以延续和演进的最真实,最坚韧的细胞。
然而,历史的经纬并非只有创造与生机。景象再次无情转换,温暖鲜活的烟火气瞬间被抽干,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荒芜与彻骨的寒意。
我“站”在了一片旷野上。寒风如实质的刀子,呼啸着刮过,卷起地上的沙土和枯草,打在脸上生疼。目之所及,是望不到头的灰黄。一队队,一群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如同蝼蚁般在荒野上缓慢蠕动。他们扶老携幼,眼神大多已经麻木,空洞地望着看不见的前方,只有本能的求生欲驱使着双腿机械地迈动。一个母亲怀里的婴儿哭声微弱得像小猫,她却连低头看一眼的力气似乎都没有。
紧接着,我“目睹”了史书上轻描淡写的“灾异”化为真实的炼狱。遮天蔽日的蝗虫群如同厚重的,发出恐怖嗡鸣的乌云压境,所过之处,别说庄稼,连树叶,草皮都被啃噬殆尽,留下令人绝望的灰白。天地间只剩下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振翅声和咀嚼声。然后是洪水,浑浊的巨浪如同发怒的黄色巨兽,轻易推倒土墙茅屋,吞噬田舍人畜,待水退去,只留下遍地泥泞,断木和无声的死亡。瘟疫的阴影则在幸存者聚居的污秽角落里无声蔓延,死亡变得平常而迅速。
我的“视角”被拉高,再拉高。曾经繁华的通都大邑,城墙坍塌,野草从巨大的石缝中顽强钻出,藤蔓爬满了曾经车水马龙的城门。辉煌的宫殿只剩下断壁残垣,精美的雕刻被风沙打磨得模糊不清,最终被流沙或尘土一点点掩埋,仿佛大地正在默默收回它曾经慷慨赐予的一切。
站在这个近乎上帝——或者说死神的视角,个人的悲欢,家族的聚散,城池的兴衰,甚至王朝的轮替,都变得如同显微镜下的微尘,或是浩瀚海面上的一朵浪花。它们剧烈地涌现,挣扎,绽放出短暂的光芒或血泪,然后便在无可抵挡的时间洪流与自然伟力之下,悄无声息地碎灭,消散,只留下一点点几乎难以辨识的痕迹,等待着被偶然发掘,或被永远遗忘。
一种宏大而近乎虚无的悲凉攥住了我。与这种尺度的那些无常与湮灭相比,个人的那点遗憾,执着,骄傲,比如王献之对他那失传墨宝的憾恨,似乎既渺小得可怜,又因其极致的情感和专注,而显得格外真实和……珍贵。毕竟,在那冰冷庞大的历史经纬中,正是无数这样的“真实”与“珍贵”的情感瞬间,编织出了文明最柔软,也最坚韧的内里。
“原来……是这样‘看’的啊…这就是历史…?”我喃喃着,意识在这无边无际的,浓缩了万千年的景象冲击下,终于达到了某个临界点,开始感到撕裂般的眩晕和难以承受的信息过载。我想要闭上眼睛,却关不掉这直接涌入灵魂的视觉。
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快要被这过于庞大的真实撑爆。
糟了。
……
“……莫语。”
一个声音,很轻,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层,从极其遥远,模糊的地方传来。微弱,却带着一种与周遭一切历史幻象截然不同的质地——那是属于现在,属于现实的熟悉频率。
“谁?”
“……莫语。”
又是一声。这次清晰了一些,也近了一些。声音里似乎掺杂着一丝极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探询?或者说,是一种试图将什么从深水中打捞上来的,带着明确指向性的力道。这力道本身并不强硬,却像一束突然穿透深海黑暗的光,精准地楔入了我那正在无数时空碎片中沉浮,濒临涣散的意识核心。
我猛地一颤!
如同在噩梦中急速下坠时突然被拽住脚踝,又像是沉溺于深海窒息边缘被猛地拉出水面。
“哗啦!”
沉重的,无边无际的,由无数征战,朝堂,市井,荒芜交织成的历史幻象,如同退潮般轰然褪去,速度之快甚至带来一阵强烈的失重眩晕。视觉,听觉,触觉……所有被那本书强行劫持的感官,瞬间被存在覆盖。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