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我睡得并不沉。
伤口在夜间隐隐作痛是一个原因,但更主要的是,白日廊下那个拥抱的触感,和她那句慌乱的“请忘掉”,以及我自己那句脱口而出的“不能”,像烧红的铁环,轮番在脑海中滚过,烫得我心神不宁。原来,有些话说出口,真的会带来如此剧烈的、连自己都无法掌控的回响。
辗转间,意识浮沉。似乎做了梦,梦里光影错乱,有火焰,有列车尖锐的汽笛,有她含泪的眼睛……还有絮语,听不真切,像隔着厚重的水层。只有一个音节,反复出现,清晰又模糊地敲打在意识的边缘——
“OOO……”
是什么?人名?咒语?还是……
晨光刺破眼皮时,我几乎是立刻就清醒了。那个音节还残留在舌根,带着梦境的余温。我起身,推开纸门,她正背对着我,在庭院里给紫阳花浇水,晨露打湿了她的裙摆和木屐。
几乎是下意识的,那个音节,混合着初醒的微哑和一种连自己都未及分辨的冲动,冲口而出:
“OOO——”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清晨庭院里,异常清晰。
她整个人僵住了。水勺“哐当”一声掉进水缸,溅起一片水花。她猛地转过身,脸上血色褪尽,眼睛睁得极大,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不该存在于此世的东西。
“早啊。”我补上了问候,语气如常,甚至带着点刚睡醒的松弛。但她的反应,已经无声地确认了什么。
她知道了。她知道我知道“那个名字”了。这名字不属于这个时代,不属于她此刻的身份,它是一个来自“未来”的烙印,一个她极力隐藏的核心秘密。而我在梦中——或许并非完全是梦——捕捉到了它。
看着她煞白的脸和微微发抖的嘴唇,那股昨夜未曾消散的、近乎执拗的坦荡又涌了上来。既然发生了,既然知道了,何必再遮掩?带着一种自己也觉得有些“反常”的、近乎恶作剧般的冲动,我清了清嗓子,用更洪亮、更清晰的声音,对着晨光笼罩的庭院,又叫了一声:
“OOO!”
然后,仿佛觉得还不够,又追加了一句,甚至带了点笑音:
“早啊!OOO!”
她像是被这连续的“袭击”打懵了,惊骇渐渐被一种混合着羞恼、无奈和彻底暴露后的破罐破摔所取代。脸颊重新涨红,却不是羞涩,而是气急败坏。
“别、别叫了!”她终于找回了声音,有些气弱地抗议,快步走到廊下,压低声音,“你怎么会……!”
“梦里。”我截断她的话,回答得简洁明了,甚至耸了耸肩,一个不太符合我习惯的动作,“大概是你‘说’得太大声了。”
这解释半真半假,但足够让她无法反驳。她瞪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泄气般地垮下肩膀。
“……这个名字,”她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深藏的疲惫和疏离,“不适合这里。它……不属于这个年代。”
我看着她。晨光中,她身上那种偶尔流露出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游离感,此刻异常清晰。这个名字,是那份“格格不入”的根源之一。
她没有明说,但意思很清楚:她需要一个新名字。一个能让她在此地、此刻安稳存在的名字。而她,将这个“命名”的权利,交给了我。
这个认知,让我的心口重重一跳。比接受一个拥抱,比说出“忘不掉”,更沉重,也更……亲密。这是一个关乎身份、关乎存在、甚至关乎某种“归属”的请求。
玩笑般的神色迅速从我脸上褪去。我沉默下来,抱臂靠在门框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投向庭院里那几株在晨光中舒展的紫阳花,又望向更远处初醒的街巷,天空流动的薄云。
起名,不是我的专长。炼狱家的名字,大多与火焰、刚毅相关。但她的名字,不该是这样的。它应该……
脑海中掠过许多画面:她小口吃红薯的样子,她认真铺被褥时的侧影,她因后怕而颤抖的肩膀,她仰望流星时虔诚的侧脸,还有她此刻站在晨光中,带着一丝惶然与期盼的眼神……
忽然,目光落回庭院。紫阳花(Ajisai)。但我的思绪,却飘向了另一种在秋日原野上盛放、姿态坚韧又带着寂寥美感的花——萩(Hagi)。胡枝子。它在秋风中摇曳,花期不如樱梅夺目,却自有一种柔韧顽强的生命力,深深扎根,静静开放,能适应各种土壤。
就像她。从遥远的“未来”跌落到此,带着秘密与恐惧,却努力地在这里生活,种花,等待,尝试着扎根。
“萩。”我念出这个音节。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确定。
她抬起头,疑惑地看向我。
“萩。”我重复了一遍,目光与她相接,不再有之前的戏谑,只剩下全然的认真,“胡枝子的‘萩’。秋天的花,很坚韧,在哪里都能生长。”
我顿了顿,补充道,像是解释,又像是承诺:
“这个名字,适合现在。适合你在这里。”
庭院里一片寂静,只有早起的鸟儿啁啾。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咀嚼着这个单音节的、朴素的名字。眼中的惶然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缓慢沉淀下来的光。
晨光愈发明亮,将我们两人的影子投在干净的廊下。我知道,从这一刻起,“OOO”被收进了梦境的角落,而站在我面前的,是“萩”。
一个由我赋予的、属于这个时代、也属于我们此刻的名字。
这个认知,让胸膛里那份沉甸甸的感觉,化作了一种更为坚实、更为温柔的力量。我朝她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指向庭院的水缸:
“萩,”我用这个新名字,自然无比地呼唤她,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洪亮与爽朗,“水勺,掉进去了。要捞出来吗?不然没法浇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