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的过程,像破开一层又一层厚重粘稠的冰壳。先是听觉,然后是模糊的光感,接着是刺痛般的触觉,最后,才是对身体沉重部件的艰难控制。当我终于能够转动眼球,看清上方是蝶屋病房熟悉的木质天花板,而不是无限城扭曲的梁柱时,一种近乎虚脱的、尘埃落定的踏实感,才缓慢地浸透四肢百骸。
还活着。赢了。这里……是“之后”了。
喉咙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未愈的钝痛。但比疼痛更清晰的,是窗外传来的、属于现世黄昏的柔和光线,是空气中消毒草药和阳光晒过被褥的干净气味,还有……隔壁病榻上,时透那孩子终于不再完全空茫、而是带着些许安稳的呼吸声,以及更远一点,伊黑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
我们都在。都从那个地狱里,爬回来了。
蝴蝶忍是最先发现我完全恢复意识的人之一。她端着药碗进来,看到我睁开的眼睛,脚步顿了一下,随即,那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罕见的、毫无阴霾的、纯粹松了口气的明亮笑容。
“啊啦,总算舍得醒了吗,炼狱先生?”她的声音依旧轻快,却比往常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度,“再不醒,灶门君他们送来的慰问点心,可都要被不死川先生偷吃光了哦。”
她想用轻松的语气掩饰什么,但我看到了她眼下深深的青黑,和指尖因为长时间处理伤口、调配药物而留下的细微痕迹。不只是我,整个蝶屋,不,整个鬼杀队,都刚刚从一场惨胜中挣扎出来,每个人都透支到了极限。
我无法说话,只能微微牵动嘴角,对她露出一个大概是很难看的笑容。她走上前,动作熟练却轻柔地检查我的瞳孔、脉搏,又仔细看了看我肋下最重的那处伤口——那里曾被无惨的触手贯穿,带着剧毒和空间撕裂的力量,是导致我长期昏迷的主因。
“恢复得比预想的好。”她低声自语般说道,然后将温热的药汁小心地喂给我,“斑纹的后遗症需要长期调养,脏腑的损伤也是,但命保住了,根基未损,已经是最大的幸运。”她顿了顿,看向窗外,声音更轻了些,“萩小姐……一直很担心你。”
这个名字像一枚小小的火种,落入我刚刚苏醒、尚且有些混沌的意识里,瞬间燃起清晰而灼热的思念。她怎么样了?是不是……吓坏了?
我想问,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用眼神急切地表达。忍小姐看懂了,轻轻叹了口气。
“她没有来蝶屋。一直在家。灶门君应该把情况写信告诉她了。”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理解,“也许……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吧。毕竟这里……”她没有说下去,只是目光扫过病房内其他依旧沉睡或低声呻吟的伤员。蝶屋的空气里,除了药味,确实还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却依旧沉重的悲伤。这里,是胜利的代价最直观的体现。
我明白了。她是在害怕。害怕看到这满目疮痍,害怕面对可能的坏消息,更害怕……看到我醒不来的样子。这很像是她的性格,平时看着温婉坚韧,却在某些方面异常胆小,喜欢用逃避来保护自己那颗已经承受了太多预知与担忧的心。
心中涌起的,不是责备,而是一种混合着心疼与歉疚的柔软。我昏迷的这些日子,她一个人在家,守着那不知结果的等待,该有多难熬?那些关于未来的可怕记忆,是否又在她梦中反复上演?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以惊人的意志力配合复健。尽管每次移动都伴随着剧痛和眩晕,尽管身体虚弱得连水杯都端不稳,但我拒绝长时间卧床。我要回去。这个念头,比任何药物都更有效地驱动着我这具残破的身躯。
蝴蝶忍和负责照料的隐队员们起初强烈反对,但在看到我眼中那不容动摇的火焰后,最终妥协了,只是要求我必须由人陪同,并且一旦不适立刻返回。
离开蝶屋的那天,是个晴朗的黄昏。夕阳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我被两名强壮的隐队员小心地搀扶着,几乎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靠在他们身上,脚步虚浮,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艰难。重伤初愈的身体依旧沉重不听使唤,左肋下的伤口在移动时传来清晰的刺痛,额头上很快沁出细密的冷汗。但我坚持走着,目光固执地望向那条通往“家”的路。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庭院里,紫阳花的花期似乎已经过了,枝叶依旧繁茂,在晚风里轻轻摇曳。然后,我看到了她。
她正背对着院门,蹲在廊下的炉子前,小心地看着炉火上那只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陶罐。熟悉的、温暖的甜香,随着晚风飘来,是红豆汤。暮色勾勒出她单薄的背影,显得有些寂寥,却又带着一种日复一日等待的、近乎执拗的坚持。
隐队员在院门口停下,低声询问是否要通报。我摇了摇头,示意他们稍等。我想就这样,再多看她一会儿。
她似乎听到了动静,肩膀微微一颤,然后,极其缓慢地、像是害怕惊扰了什么梦境般,转过了身。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晚霞的光映在她脸上,我看到她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收缩,里面清晰地倒映出我此刻苍白、虚弱、被搀扶着的狼狈模样。她手中的木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脚边。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叫我的名字,却没能发出声音。只是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眼泪瞬间涌出,无声地、汹涌地滚落。那不是喜悦的泪水,那泪水里混杂了太多东西:难以置信的狂喜,后知后觉的巨大恐惧,长期压抑的担忧瞬间决堤的释放,以及……一种让我心脏骤然揪紧的、深切的愧疚与自责。
她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住,双手紧紧捂住嘴,肩膀剧烈地耸动,眼泪流得更凶了。然后,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从指缝间挤出一句破碎的、带着泣音的话:
“对……对不起……”
对不起?
我愣住了,完全不明白她为何道歉。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让她担惊受怕了这么久,让她独自承受等待的煎熬。
搀扶我的隐队员识趣地松开了手,退到一旁。我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身体的虚弱和伤口的不适,努力站得更直一些,向她伸出手。声音因为久未开口和身体虚弱而异常沙哑干涩,但我尽力让每个字都清晰:
“为什么……道歉?”我看着她,眼中充满不解和担忧,“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让你……担心了。”
她摇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步步走近,却又不敢真的碰到我,仿佛我是个一触即碎的幻影。她的目光贪婪地、颤抖地扫过我苍白的脸,缠着厚厚绷带的胸口和肋下,最后落在我伸出的、同样没什么血色的手上。
“对不起……对不起……”她只是反复重复着,声音哽咽,“我没有早点去看你……没有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陪着你……我害怕……我逃开了……对不起……对不起杏寿郎……”
原来是这样。她在愧疚自己的“逃避”。她认为在我昏迷濒死、最需要支持的时候,她因为恐惧而缺席了。
心中那处最柔软的地方,被她的眼泪和自责狠狠地击中,酸涩胀痛。这个傻瓜。她根本不知道,正是想到她,想到她在等我,才让我有了从黑暗深渊里爬回来的力量。她日复一日熬煮的红豆汤香气,就是穿透病房、萦绕在我意识边缘的最温柔的呼唤。
我不再等待,用尽此刻所能调动的全部力气,上前一步,不顾伤口的抗议,将她颤抖的身体用力拥入怀中。很紧,尽管这个动作让我眼前发黑,肋下剧痛,但我没有松手。
我感觉到她在怀中僵住,然后,更加用力地回抱住我,像是要将自己融进我的骨血里,哭声终于从压抑的呜咽变成了放声的宣泄。
晚霞将我们相拥的身影拉得很长,融入了庭院温暖的暮色里。炉子上的红豆汤,还在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溢出愈发浓郁的甜香,仿佛在为这场迟到却无比踏实的重逢,奏响最平凡也最动人的终曲。
对不起?不。该说谢谢。谢谢你等我。谢谢你的红豆汤。谢谢你的存在本身。
而我回来了。带着一身伤痕,却也带着胜利和未来,回到了这个有你在的、充满甜香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