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是有军功的,年壮时身子骨还硬朗,年长起来,便是东疼西痛,虽有年年抚恤,县官亦未曾贪墨,可到手终究已不多,儿孙又不肯赡养,几番矛盾,终是将家事闹到了堂前。
本案并不繁复,只是子孙不肯赡养老者而已。兄弟三人苦推无果,即将在当下大打出手。拳脚声、叫骂声、民众议论声、老者呻吟声,不绝于耳。好容易等到三人罢手,已是鼻青脸肿,本就不好的模样更显局促,好在身上破衣烂衫并未遭殃,便感心下大慰。县令冷眼相看,见几人已折腾好了,一声令下,又赏三人各十大板。
老者儿孙不孝,一世英明也算蒙了羞,身上是旧疾复作之痛,心里是骨刺相加之苦,呻吟得更起劲儿了,将头歪在一边,一双浑浊老眼便滚出几粒珍珠来。
县令下来,宽慰几句,老者总算好受些。
最终,惊堂木响,兄弟三人苦着脸挪出县衙,老人家则被送往广仁堂长住,往后一应事体,皆由官家负责,再不必由不孝子孙过问。
本朝各州县历来设有专院济养鳏寡孤独废疾者,颇有爱民意,大小诸官吏也能奉命行事,故,本朝百姓也多不苦。至于灾日赈济,自是常事。
大半日下来,此养老案也算是大快人心。只是那不孝的兄弟三人也是品行依旧。
退堂后,县令终于肯看笏卿一行。
“这……”
笏卿自由生长在京中,虽也曾混迹市井,终究未曾见过此等事。昔日所见的,不论真假,俱是父慈子孝。纵在家不和,人前必定其乐融融。如斯之事,他虽也曾听京中市民提及,道是某家不和、某与某有隙、某偷某的东西被某毒打一顿,某与某……却也只是茶余饭后谈笑,只当笑话听了,不幸未曾亲见。
如今,持节巡察,虽遍历诸县,却多溜须拍马之辈、阿谀奉承之徒,不过驻足三五日,细看了几近完美的政事,便被践行、送别,确实无缘一见县令断案。
县令向笏卿一揖:“不知先生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笏卿知此县令大概是办实事的好官,搀起躬身者:“源清县!百姓父母官,理应管百姓!”
持节未曾见如此县令,县令亦未曾如此持节。
二人移步内堂,屏退左右,便是促膝长谈。
“实不相瞒,洪某已持节走过三州十六县,所见大小官员不下百数,各个皆是锦衣华服,却未曾见如君这般——连这官服上都是补丁之人。可见君理政之勤、行事之俭。”
县令一摸青衫,确是缝补过的——贤妻手艺极好,都是将补子打在内处,而外边破旧处则加以绣纹,故而看来并不寒碜。本欲赞持节好眼力,终是惭惭一笑——青衫多次晒洗,业已泛白。
“某曾自广仁堂而来,见其屋宇虽不华丽,也算颇为牢固,其中年长者,多笑面,未曾见苦相,可见源清县待其之善!”
县令摆手:“尊长老、爱少幼,本是众人应有之礼。都说父母官父母官,父母岂有见子女受苦之理?看今日,那老者曾是杀敌有功落下的病根,壮年时尚不算得什么,一旦年长,百病齐出,子孙夺了他抚恤又不肯赡养,已闹过几回了,如今才总算了结。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自是此理!要我说,是人穷志短!”
“其实,贫富都一样,差不了太多。好坏、善恶自在人心,孝与不孝也全看人性。人性本善的,不必说,自会去行善。人性本恶的,再规劝,也自不忘作恶。
“富户也是一样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初到任时,听说过一桩旧事,说是本县有个富户,前些时候死去的,儿孙们闹分家、争遗产,可怜那尸骨都要臭了,也不落葬……待终于争好,也已数月了……”
周剑臣立于门外,望“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变幻如苍狗”,绘出各式各样又渐渐散去,屋脊上飞鸟去又来,泛青的天色渐渐泛紫、泛黄,继而慢慢染上暗色——太阳落,太阴升,而后显出繁星点点。
二人终于舍得出来,周剑臣早歪在石阶上,不知是否已见了周公……
有贵客来,礼应设宴。这持节与众不同,说是想去县令家中尝口便饭。县令倒也实在,只得引洪、周二人到寒舍。“也不必杀鸡宰鸭”。只一碟咸菜与一碗鸡蛋羹、一碗时蔬,便作了招待。果真清贫。
宅中前院宽敞,便围了大半作鸡舍,卖得鸡子换银钱,即可贴补家用,也可抚恤乡里。
“一碗羹饭一两金。”笏卿摸出一粒金锭,抓起清官之手,按到掌心,“我二人吃了数碗饭,冷眼袖手,也未做什么便已是添乱。此金不是为乱清官之心,而是要汝定心为百姓!”
风信(字子诚)不再推辞,恨心咬牙收了。
诸人相揖别,笏卿依旧回驿馆安歇。
是良夜也,净月清辉,繁星闪烁,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