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青年淡然道:“应该说,你们本也未刻意隐藏。如此洁净的居所,加上终日于街市哭诉的‘幼弟’,诸般迹象,不正是希求见我一面么?你们既未说破,我又何必揭穿?不使人难堪,乃是礼仪基本,对陌生人尚且如此,何况是深有渊源的同根之人?”言至最后一句,他回首望了一眼榻上的赵夫人。
赵夫人闻言,眼前顿亮,挣扎着勉力坐起,向白衣人问道:“您知我身份?这么说您真是……?”
白衣青年微微颔首,淡然道:“自是知晓。观夫人症状,与这不遗余力的寻访,看来赵沛也并非如传闻中那般潇洒自在。”
赵夫人顿时默然。看来白衣青年对她的来意、身世了如指掌,只不知他是否愿意出手相助。毕竟两家渊源虽深,恩怨纠葛亦复不少。
这段恩怨源头甚远,赵夫人对细节所知亦不清。只幼时听父亲兼恩师提及过一件往事:当年她这一门的祖师,本是另一古老门派的弟子。那门派所传武功博杂精深,非天资悟性极高者难以尽窥堂奥,故收徒要求极严。开创门派的先贤觉着,身负如此本领者若行为作恶,必成大患,因此门规亦是极严。
而本门祖师当年求学时,其心性作为总令师父难以放心,故未传其上乘武学,尤其那最为精深的内功,更是半点未授,只教了一些武功招式。本意是让其陶冶心性,待心智成熟,再传高深武学。不料祖师认定师父不认可自己,若长此以往,永无习得上乘武学之日。一气之下,竟偷走了几本记载武功招式与剑法等不需深厚内功便可研习的秘籍抄本,试图以此弥补自身不足。
于那门派而言,门下弟子犯下此等大罪,实属“欺师灭祖”,乃本门奇耻。不幸中之万幸,逆徒所偷乃是抄本,未致门派绝学失传。故而一阵气愤后,那位祖师的师父也只是将其驱逐出门,永不再认其为门下弟子,此外未加严惩。
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岂料十数年后,又生变故。彼时,那门派那位师父已然仙逝,其生前仅收过两名弟子,一为那偷书弃徒,一为后来继承师门衣钵的传人。
正值这门派顶梁柱崩塌之际,祸事再生——当年那弃徒竟宣布自立门户,更公然宣称昔日师门“刻薄寡恩”,对自己“藏私不授”。
此举无异于公然挑衅与宣战,对那门派实乃奇耻大辱与深重危机。肩负传承的年轻弟子气得几欲吐血,心想即便身为弃徒,也该念及一丝师恩。何况其本为戴罪之身,师门宽宏不予严惩,其不知悔悟已是凉薄无义,怎能、怎能在恩师尸骨未寒之际,行此禽兽不如之事?!
年轻弟子当即欲脱去丧服,手提师门传承多年的镇门之宝——一柄锋锐晶莹的匕首,去取那逆徒首级。然就在脱去丧服一瞬,他停下了。如今师门仅剩自己一人,而对方却人多势众。对方苦练十数年,自己年岁尚浅,虽身负精妙功法,但造诣未深,未必是其对手。若轻举妄动,身死事小,连累师门传承断绝,则万死莫赎。
于是,年轻弟子强忍下这口恶气,只修书一封,言辞殷切,寄与那弃徒。
信中历数师父对这位素未谋面师兄的怀念之情,言道师父虽对其偷盗之事耿耿于怀、时常斥骂,然大骂之余,亦常自责待人过苛,致弟子失却信任,铸此大错,归根究底,实是为人师者之过。
肩负传承的弟子同时提及自身年轻,功力浅薄,对师兄实是景仰,盼能会晤修好,共同支撑师门。
此信一到,原本气势汹汹的弃徒一派,顿时偃旗息鼓。
他原以为那年轻弟子少不更事,会怒而前来拼命,正好趁机报仇并除却心腹大患。既可占据那些精深秘籍,又可一吐积压十数年的怨气。不料那年轻弟子竟有审时度势之明,与忍辱负重之量,非但未怒,反坦诚请求会面。
这反倒让他摸不清对方深浅,不敢轻举妄动了。加之信中言及师父对其抱有愧疚,年轻弟子又口口声声尊称“师兄”,分明有重纳其回门墙之意。十数年来深藏心底的惶愧之情翻涌而上,他终是缄口,不再提当年旧事。
他只回了一封简短信函,大意是自身已被逐出师门,不敢言归。才疏学浅,不敢当“景仰”二字,有愧师门,亦不敢言“支撑”,更不敢承领先师愧疚,往日旧事,不必再提。
这弃徒,终是服软了。
自此,两边再无往来,彼此小心规避,互不牵扯。直至赵夫人父亲那一辈,亦是如此。
这段旧怨代代相传,门内中人对那门派敌意甚深,总觉对方藏私。同出一门,何至如此对待当年师祖?暗中又多少嫉妒对方拥有更为精妙的武功,对那门派骂不绝口,难免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意味。即便如赵沛这般侠义之人,长期浸淫此般风气下,亦未能免俗。唯有赵夫人觉得自家理亏,却碍于父辈与门派情分,不便多言。
后来赵沛武艺大成,创下基业,听闻“白衣医神”事迹,心下甚是不悦。他曾听师父讲过由祖师代代相传的、对那门派武功的描述。诸如那神秘莫测、威力惊人的内功,轻灵绝世、独步天下的轻功,还有精妙医术……自然,也提到了那形制特异、材质成谜的绝世镇门利器。
他也知那门派中人素着白衣,故而猜测所谓“白衣医神”,多半便是那派传人。
有如此深远纠葛,实不知“白衣医神”会作何抉择。
“您能助我解决这无法生育之疾么?此事困我多年。”终究是解决难题的渴望,让赵夫人鼓起勇气问道。
“此症其实并非难题,”白衣青年依旧淡然,“难以受孕,只因夫人身体根基太弱。注意调养,静心安神便足矣。”
“可我遍访名医,服尽珍稀药材,皆不见效。”赵夫人不及喜悦,忙道。
“那是因施治不得法。夫人只需依我药方,清心安神,好生调养即可。”
赵夫人闻言,喜悦难以言表,支撑着沉重摇晃的身体,扑地拜倒,颤声道:“多谢先生不计前嫌,施以援手!”说罢,眼泪滚滚而下,满面感激欣悦。
赵仆鼻头一酸,哽咽出声,低头抹去泪水,忙至榻前欲扶夫人起身。然赵夫人却如钉在榻上,俯首深拜,一动不动。赵仆一时无措,只得抬头望向白衣青年,面露恳求之色。
白衣人快步至榻前,虚手一扶。赵夫人这才颤巍巍起身,由赵仆扶着缓缓躺回榻上。
白衣人面色微动,道:“夫人不必如此。莫说你我渊源极深,身为医者,待任何病患皆应如至亲。眼见至亲深受病苦,岂能置之不理?”
赵夫人凝望白衣人,热泪盈眶道:“先生……先生定要随我回一趟寒舍,见一见拙夫。两派误会积压多年,是时候化解了。”
白衣人微一沉吟道:“确是善举,亦是我派历代祖师之心愿。”
“那先生就莫再推辞了。”赵夫人语气坚定。
几经犹豫与赵夫人劝说,待其病体痊愈后,白衣青年终是答应同行。
因困扰多年的难题得解,赵夫人心境大好,病体康复极速。不多时便能下床行走,活动自如,恍若不久前的大病不过是一场幻梦。
赵仆亦是喜不自胜,终日喜不自胜,忙前忙后,诸事打理得远比往日利落妥帖。他对白衣青年尤为殷勤恭敬,直将其奉若天人。
待赵夫人身体恢复,可经跋涉之后,三人便动身返回邯郸城外的那座秘密庄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