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赶到时,但见赵沛一身素缟,枯坐于夫人灵前,鬓边华发骤生,形容枯槁,只两眼空洞,痴望灵位,任谁与之言语,皆讷讷不知所对。
白衣青年问那肃立一侧、偷偷抹泪的赵仆道赵兄弟如此情形,已有多久?
骤然消瘦憔悴的少年摇摇头,言道悲痛之中,怎辨得时日?总之自夫人咽气,主家便是这般模样了。饭食不进,寝席不安。需人将饭食喂至嘴边,他才如梦呓般勉强咽下。身体实在支撑不住时,便栽倒昏睡过去,然一睁眼,便又是这般痴痴呆呆。”
白衣青年自幼便是孤儿,并无血亲。抚养他长大的师父,只传他武功与为人之道,待他并无亲切言行,连笑容也甚是罕见。在他记忆中,师父总是清冷肃然,不喜不怒。他虽敬师父若神明,心下却实难亲近。故而师父逝后,他并未深切悲痛,只觉有些怅然若失。待师父入土,他游历天下,此种心绪不久也就淡了。
他从未经历过这般刻骨铭心、仿佛天塌地陷的痛楚。
因此见赵沛如此形态,心下不解,只觉其未免小题大做。他一皱眉,便欲出言,却被小五轻轻拉住衣袖制止。
小五机敏善察,抬头见白衣青年神色,便知其心中所想。情知若由着他那套行事,只怕会将事情弄得更糟。于是她阻止其即将出口之言,又对他眨眼,指了指自己,示意此事交由她来处置。
白衣青年深知于人情世故,这姑娘远胜于己。见她似有办法,便不再言语,只微一点头。
小五转身,低声问赵仆,夫人既去,那夫人所生孩子呢?
赵仆同样轻声答道交由一位沉稳干练的乳母照看着。当时夫人弥留,众人心神皆系于夫人身上,哪还有余暇顾及其他?
“赵先生……未曾见过那孩子?”小五讶异追问。
“主家一直守着夫人,夫人一去,更是心神俱丧。怕是……没这份心思了。”赵仆涩然道。
小五听了,心下暗骂一句“糊涂”,忍不住讥刺了素日机灵的赵仆几句,直说得少年面红耳赤,羞愧不已。
在小五指点下,赵仆连忙带她寻到那位乳母。三人抱着婴孩,一同来到赵沛面前。
“先生为何如此悲伤?”小五走到赵沛身侧,轻声相问。
赵沛浑身一颤,依旧呆呆凝望灵位,恍若未闻。
小五见他情状,知不容乐观,叹了口气,心道只得行那非常之法了。
她走至乳母身旁,伸手在婴孩臂上轻轻一拧。婴孩受惊吃痛,顿时“哇”的一声,放声啼哭起来。
一旁乳母惊怒交加,正欲呵斥,却见那一直枯坐的主人,蓦地发出一声惊噫。
婴孩的哭声,宛如一记闷棍,猛叩在赵沛这些时日以来麻木沉睡的心扉之上。赵沛一个激灵,睁开了恢复神采的双眼,颤抖着回过头,望向那正哇哇大哭的婴儿。他脸上神色急剧变幻,由悲痛难忍,渐转为惊愕,再化为恍然,最终定格为无尽的怜爱与疼惜。
“我……我能抱抱她么?”赵沛久未言语,声音粗哑滞涩,然语调却是说不尽的温柔。
见主家终于恢复神智开口,乳母也顾不得计较小五方才之举,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仍在啼哭的婴儿,轻轻放入赵沛怀中。
赵沛在乳母指点下,笨拙而轻柔地抱起女儿,伸手轻抚她的小脸,低声哄弄。不知不觉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带着泪光的笑容。
见此情景,在场众人无不鼻酸眼热。
就连向来淡然的白衣青年,脸上亦显出动容之色,默默背转身去,悄然拭过微微泛红的眼角。
良久,赵沛回过神,发现挚友已在面前。他苦笑着对白衣青年道:“兄弟惭愧,俗态难免。只顾沉湎哀伤,却是苦了生者。”
说着,他望了一眼已在乳母怀中重新沉沉睡去的幼女。
白衣青年感叹道人之常情,何愧之有?只盼兄弟念及孤女年幼,多加珍重自身。想必逝者亦盼见生者平安喜乐。
赵沛含泪点头,连道兄弟高义。
白衣青年却罕见地红了脸,摇头道自己不善此道,使赵兄惊醒,实是这小五丫头之功。
遂将小五身世背景,及在楚国救助她的经过,细细说与赵沛。
赵沛听得时而愤激,时而欣慰。听完整个故事,他既感佩白衣青年的侠义心肠与高强武功,亦为小五的坚毅与高义赞叹不已。末了,他言道真是一番奇遇。有如此聪慧姑娘在兄弟身侧,正可补兄之不足。”
白衣青年略带遗憾道这丫头诸般皆好,只可惜于武学一道,既无天赋,亦无兴致,无法传承师门武艺,只能随学些医道。
赵沛宽慰道那亦是好。总之是有传承了。不像自家这姑娘,将来禀赋如何,尚是未知之数。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就着师门传承之隐忧,又谈论下去。不知不觉,又是几日几夜。
其间聊起武学传承与发扬,对比两门武学,寻求融会贯通、更臻精进之法。这一番盘桓钻研,便非几日几夜或数月可止,二人闭关精研,心神尽沉于武学瀚海,起伏落沉。
待得回过神来,窗外光阴流转,已是三年过去。
或许是因心无旁骛、专注一事之故?后来许多年,赵沛每每追忆往事,总会不由得感叹。
心头一念起,世间已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