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言不再说话。医疗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转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柯柏处理好了数据,开始给自己手臂上一道被碎石划破的伤口消毒包扎。动作娴熟而精准。
“那个‘节点’……”郁言忽然开口,依旧闭着眼,“它最后‘看’我的眼神……不只是恶意。还有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柯柏停下动作。
“……困惑?或者……辨认?”郁言自己也说不清,“好像它‘认识’我,或者认识我身上的某种东西。”
柯柏转过身,神色严峻:“你的意思是,它可能对你这种识别力有反应?甚至……是冲着你来的?”
“不知道。”郁言摇头,额角的钝痛让他思维有些滞涩,“只是一种感觉。很糟糕的感觉。”
就在这时,医疗室的门被敲响了。一个穿着保育区浅蓝色工作服的年轻女性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保温盒,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但眼神里有一丝紧张和恭敬。
“柯柏博士,郁言裁决官,打扰了。保育区的艾玛院长听说你们任务归来,特意让我送些热汤过来。是孩子们今天在室内水培园收获的第一茬速生菜叶煮的,加了点库存的合成蛋白粉。”她的声音很轻柔,与周围冷硬的环境格格不入。
郁言睁开了眼睛。
柯柏愣了一下,随即接过保温盒,点了点头:“谢谢艾玛院长,也谢谢你了。”
“不客气。院长还说……”保育员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郁言苍白的脸,声音更轻了些,“如果郁言裁决官方便……有些孩子,一直念叨着想见见他。当然,完全看裁决官的时间和身体状况。”
暖巢保育区。那个收留了身为“实验室婴儿”的他、柯柏以及许多孤儿、遗孤,试图在末日地底保留一丝人性温暖和未来希望的地方。艾玛院长是那里的负责人,一位慈祥而坚韧的老妇人,也是少数几个会用这种纯粹关心的态度对待郁言的人之一,尽管她清楚郁言如今的工作性质。
郁言沉默着。孩童的喧哗声仿佛又隐约传来。他想起了那些仰望着他、眼中充满好奇、崇拜,或许也有一丝畏惧的稚嫩面孔。他是从那里走出来的“传奇”,是孩子们口中“能看穿怪物”的英雄,也是他们被反复告诫要警惕的、手握生杀大权的裁决官。
“替我谢谢院长。”郁言最终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汤我们收下了。至于孩子们……等我恢复一些,如果任务不紧张,我会过去看看。”
“好的!孩子们一定会很高兴的!”保育员脸上绽开真诚的笑容,又对柯柏点了点头,转身轻快地离开了,浅蓝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冷白色的通道尽头。
柯柏将保温盒放在旁边的台子上,打开盖子,一股清淡的、带着植物气息的热气飘散出来,在这充满消毒水味的空间里,显得异常珍贵和温暖。
“喝点吧。”柯柏盛出一小碗,递给郁言,“对你的胃和情绪都有好处。”
郁言接过,温热的瓷碗熨帖着冰凉的手指。他慢慢喝了一口。味道很淡,速生菜叶有点涩,合成蛋白粉带着人工的质感,但确实是热的,流过喉咙,落入空乏的胃里,带来一丝真实的慰藉。
他喝着汤,目光落在对面光滑墙壁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沾满污渍的裁决者制服,苍白疲惫的脸,冰冷的眼神。然后,那倒影似乎和记忆中保育区明亮墙壁上贴着的、孩子们画的歪歪扭扭的“英雄郁言”画像重叠在一起,显得无比荒谬和遥远。
黑色冰冷的“线”在怪物间蔓延。孩子们毫无阴霾的笑脸。温斯顿博士权衡利弊的眼神。莉娜·伏尔科夫评估货物般的目光。艾玛院长温和的关怀。柯柏隐藏在理性下的担忧。额角沉闷的痛楚。手中这碗微温的汤。
所有这一切,破碎又矛盾,沉重地压在他的感官和意识上,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穹顶指挥中心要掌控和利用一切资源,包括他的能力。研究院要解析一切秘密,包括“节点”和他的大脑。治安管控部要清除一切威胁,包括可能异化的人和失控的武器。保育区则试图在这一切之中,保护最后一点人性的火种和未来的可能。
而他,郁言,站在所有力量交汇的节点上。既是观察者,也是被观察者;既是保护者,也可能被视为潜在的威胁;既是过去的产物,也影响着未来的走向。
汤碗渐渐见底,温暖短暂地停留。
他放下碗,重新靠回医疗椅,闭上眼睛。
“下一个全面检查和神经舒缓疗程,安排在什么时候?”他问,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硬。
柯柏看了看时间表:“六小时后。你需要至少沉睡四小时。”
“好。”郁言说,不再言语,仿佛已经沉入那片由仪器维持的、强制性的安宁之中。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片表面的平静之下,无数黑色的“线”和微弱的光点,正在意识的深渊里无声地翻涌、交织。地表的威胁远未解除,基地内部的暗流已然涌动。而他和柯柏,带着秘密和疲惫,刚刚踏回这座巨大、精密、冷酷而又残存着微弱温情的钢铁巢穴,他们的归途,或许正是另一段更加凶险旅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