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院长沉默了片刻,在她对面坐下。“小媛,你知道基地的规则。你知道裁决官的责任。郁言那孩子……他看到的,或许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东西。李庆的变异,如果真的发生了,在缓冲站那种地方……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就应该由他来当这个刽子手?”苏媛猛地抬头,眼中第一次迸发出激烈的情绪,那层冰壳碎裂了,露出底下翻腾的痛苦和愤怒,“就因为他‘看’得到?就因为他够冷血,下手够快?李庆是他的队友吗?他了解李庆吗?他知道李庆曾经为了保护别人差点死掉吗?他知道李庆每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问我保育区的孩子们好不好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哭腔,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尖锐,但很快又强行压抑下去,变成一种更令人心碎的哽咽。“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看到了‘污染’,然后就开了枪……”
艾玛院长没有反驳,只是用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看着她,任由她发泄。等苏媛的呼吸稍微平复一些,她才缓缓开口:“郁言那孩子……他不是冷血。恰恰相反,正因为他‘看’得太清楚,所以背负的比谁都重。你还记得他小时候吗?孤独,敏感,总是用那种过于安静的眼神观察一切。那种能力,不是祝福,是诅咒。温斯顿博士和泽队长把他引向裁决官的路,既是利用他的天赋,也是给他一个……在这个残酷世界里锚定自己的方式。他每一次判决,都像是在切割自己的一部分。”
苏媛别过脸去,咬住嘴唇。她不想听这些,不想去理解郁言的痛苦。她自己的痛苦已经满溢,无处安放。
“我不是要你原谅,小媛,”艾玛院长的声音更柔和了,“原谅或不原谅,是你自己的事。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在这个地狱一样的地方,没有谁的手是完全干净的。李庆为了生存去地表拾荒,双手可能也沾过血。郁言为了基地的安全执行裁决,双手……注定不会干净。我们每个人,都在用自己方式,在这片废墟上挣扎求存,同时也在失去。”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窗外(虽然窗外只是模拟自然光的屏幕):“保育区存在的意义,不仅仅是养育孩子,更是保留一点‘人’的样子,保留一点在规则、生存、杀戮之外的东西。比如爱,比如记忆,比如……对失去的痛感。你现在的痛,恰恰证明你还没有被这里完全同化。”
苏媛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无声地滑过脸颊。她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
艾玛院长起身,走到她身边,轻轻环住她的肩膀。“想哭就哭吧。但哭过之后,小媛,你要记住你是谁。你是启蒙甄别部的苏媛老师,这里有几十个孩子,他们的眼睛看着你。你可以恨,可以痛,但不要让你的恨和痛,污染了你本来想教给他们的东西。”
苏媛伏在院长怀里,压抑的哭声终于逸出喉咙,悲伤、愤怒、无助,混杂在一起。
许久,哭声渐歇。苏媛抬起头,眼睛红肿,但眼神里那层激烈的火焰似乎沉淀了下去,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她擦去眼泪,坐直身体。
“院长,我想请两天假。”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种平静之下,是尚未凝固的岩浆。
艾玛院长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忧虑,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你的工作我会暂时安排人接手。照顾好自己,小媛。”
苏媛没有说“谢谢”。她只是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将那杯已经凉透的水推到一边,起身离开了办公室。她的背影挺直,脚步稳定,但艾玛院长能感觉到,那层曾经环绕着她的、属于保育区的柔和光晕,似乎黯淡了些许,蒙上了一层坚硬的阴影。
苏媛没有回她和李庆在生活区的小隔间。那里充满了回忆,她现在无法面对。她申请了一间临时的休息室。
关上门,隔绝一切。她靠在门上,慢慢滑坐到地上。泪水已经流干,只剩下眼眶的酸涩和胸腔里沉重的窒息感。
恨意并未消失,只是变得更加冰冷、具体。它不再是无目标的奔流,而是凝聚成一个名字,一个身影——郁言。
她理解基地的规则吗?理智上,或许。但情感上,她拒绝。她拒绝接受李庆的死亡只是一个“必要程序”的结果。她拒绝接受郁言只是一个“无情工具”的说法。在她看来,正是郁言那种“看”的能力,那种冷酷的“效率”,夺走了李庆最后一丝作为“人”被对待的可能。如果换一个裁决官,或许会再多观察几秒?或许会尝试更温和的抑制手段?或许……至少,不会那么快,那么决绝。
不,她无法原谅。她甚至无法停止去想,如果……如果郁言不存在,或者他的“眼睛”瞎了,李庆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哪怕结局相同,过程是否不会如此残忍直接?
一个黑暗的念头,如同毒藤的种子,落在了她心田被痛苦和愤怒灼烧过的焦土上。起初只是细微的、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的震颤,但很快,就开始汲取那名为“恨意”的养分,悄悄萌发。
郁言……如果没有那双“眼睛”……
她猛地打了个寒颤,被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模糊的意象惊到。她用力摇头,试图将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出去。她是老师,是引导孩子向善、理解规则的人,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但那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彻底驱散。它潜伏在意识最暗处,静静地等待着。
与此同时,在基地的另一个角落。
郁言开完了那个漫长而务实的防御策略会议。会议聚焦于“节点”生物可能带来的新型威胁,以及如何调整巡逻路线、加强外围哨戒、研发针对性武器。他的名字被数次提及,作为“节点”特性的关键目击者和分析来源。他回答了所有技术性问题,提供了冷静客观的观察报告,没有提及李庆,也没有流露任何个人情绪。
散会后,他独自走在返回居住区的通道里。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回荡。经过一个岔路口时,他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向左,是通往他休息舱的最近路径。
向右,绕一段路,会经过暖巢保育区的外围观察廊道。那里有一面单向玻璃,可以看到保育区内部公共活动区域的一角。
他很少走那边。那里太亮,太暖,与他的世界格格不入。
但今天,他的脚步迟疑了。李庆的脸,苏媛的名字,还有开枪瞬间那种空洞的碎裂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莫名的牵引。
他站了大约十秒钟。最终,他转向了左边,步伐比之前更快,仿佛要逃离什么。
他选择了回到自己熟悉的、冰冷的阴影里。却不知道,在另一片看似温暖的“光”下,一道因他而生的、冰冷的裂隙,正在悄然蔓延,并将投下越来越长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