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的旋翼如同两只无形的巨手,粗暴地撕扯着废墟小镇上空稀薄的空气,也将我们与那片刚刚经历血火、埋葬了晓慧姐最后身影的土地强行分离。巨大的噪音和剧烈的震动充斥着狭小的机舱,我和江月紧紧挨坐在一起,身上绑着陌生的安全带。她依旧在微微发抖,双手死死抓着我的胳膊,仿佛我是她与这个疯狂世界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连接点。我一手搂着她,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冰冷的舱壁上,感受着那金属传来的、规律性的震颤。
透过舷窗,下方那片曾经寄托了我们最后希望的荒废小镇,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缩小、模糊,最终化作一片灰绿色的、毫无特征的斑块,与连绵的群山融为一体。晓慧姐倒下的那个山沟,李叔誓死守卫的村口,都再也无从分辨。只有耳边持续不断的轰鸣,和怀里妹妹压抑的、断续的抽泣,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
机舱内除了我们,还有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沉默地坐在对面,战术头盔下的目光锐利而警惕,偶尔通过内部通讯设备简短地交流几句,声音被引擎噪音掩盖,听不真切。他们没有试图与我们交谈,只是保持着一种专业的、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的戒备姿态。这种沉默反而让我感到一丝奇异的心安,至少,他们不像陈峰那些人,带着赤裸裸的、令人作呕的恶意。
飞行持续了大约一个小时,下方的景色从连绵的丘陵逐渐变为相对平坦的、有着规则田垄和零星村庄的地带。最终,直升机开始降低高度,一个规模不小的军用机场出现在视野里。跑道、机库、排列整齐的各类飞机,还有穿着统一制服地勤人员……一切显得井然有序,与靠山屯的破败、小镇的荒凉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
直升机平稳降落在指定区域。舱门滑开,外面新鲜的、带着航空燃油气味的空气涌了进来。一名士兵示意我们解开安全带,搀扶着依旧腿软的江月,引领我们走下舷梯。
脚踩在坚实平整的水泥地上,我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阳光明媚,天空湛蓝,远处有飞机起降的呼啸声。这里没有枪声,没有追杀,没有弥漫的硝烟和血腥味。安全了吗?这个词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我的心脏,却无法带来任何实质的轻松。李叔和晓慧姐永远留在了那片大山里,这份“安全”的代价,太过沉重。
我们没有在机场多做停留,甚至没有进入任何建筑物。一名肩章显示级别更高的军官迎了上来,与带领我们的士兵快速交接后,便直接引导我们走向不远处一架体型更大、看起来更能进行远距离飞行的军用运输机。它的机身同样喷涂着那只威严的银色鹰徽。
登上运输机的过程同样沉默而高效。机舱内部空间宽敞许多,但陈设简单,两侧是坚固的网状座椅。除了几名机组人员,似乎只有我们两个特殊的“乘客”。我们被安排坐在靠前的位置。巨大的舱门缓缓关闭,将外界的光线和声音隔绝,机舱内亮起了昏黄的灯光。
发动机启动,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咆哮,比直升机更加震撼。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加速,强烈的推背感将我们紧紧压在椅背上。然后,机头上扬,一种失重感传来,我们再次离开了地面。
飞行变得平稳后,机舱内的噪音依旧很大,但相对恒定。江月可能是因为极度疲惫和情绪的大起大落,靠在我身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但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依旧紧锁,小手还抓着我衣角。我毫无睡意,睁着眼睛,看着舱壁上那些看不懂的仪表和指示灯,脑子里一片纷乱。
过去几个月的经历,像破碎的胶片,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闪回。滨河市夏日午后的防空警报,父母在混乱码头将我们推上轮渡时那绝望而眷恋的眼神,江对岸冲天的火光;北方流浪时刺骨的寒风和饥饿;靠山屯李叔家温暖的土炕,晓慧姐爽朗的笑容和那颗我没要的硬糖;军械库里冰冷的钢铁触感,李叔严肃的教导;最后是那个漆黑山沟里,晓慧姐决绝的背影和那声终结一切的枪响……这一切都真实地发生过,却又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
时间感已经彻底混乱。我转过头,看向坐在过道另一边、同样沉默着的一名随行军官(看起来比之前的士兵年纪稍长,神色也更沉稳),鼓起勇气,尽量提高音量以压过噪音问道:“叔叔……请问,今天……是几号了?”
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太多情绪,只是平静地回答:“四月十号。”
四月十号。
我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日期,然后沉默下来,在心里默默地计算、回溯。
去年八月,那个闷热的下午,防空警报撕裂了滨河市的天空,我们被迫离开了出生的家,踏上了南逃之路。
去年九月,在那个绝望的码头,我们永远地失去了父母,开始了孤苦无依的流浪。
去年十月,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阴差阳错地来到了北方的北岭市,经历了露宿街头的寒冷和那场差点夺走我生命的袭击,最终被李叔带回了靠山屯。
还是去年十月,我们到达了靠山屯,在那个大山环绕的村庄里,度过了大半个秋天和整个冬天,感受到了久违的、类似家庭的温暖。
今年四月,就在几天前,枪声再次响起,靠山屯化为火海,李叔生死不明,晓慧姐为了掩护我们,永远倒在了那片山林里。我们再次失去了一个“家”。
短短八个月。从夏天到春天,从城市到乡村,再从乡村到这片未知的天空。我们像两片浮萍,被战争的洪流和莫名的追捕肆意抛掷,失去了几乎所有可以称之为“家”和“亲人”的存在。每一次以为找到落脚点,紧接着就是更残酷的破碎。这种循环往复的失去,让我对“安全”和“安定”这两个词,产生了根深蒂固的怀疑。
运输机的飞行持续了大约两个小时。当飞机开始明显下降高度,并传来轮子放下的震动时,我透过舷窗,看到了下方完全不同的景象。那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水网密布、植被茂盛的平原,城市建筑密密麻麻,道路纵横交错,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这里是南方,真正的南方,是父母最初想带我们来的方向。
飞机平稳着陆,滑行,最终停稳。舱门打开,一股温热、潮湿、带着植物清香和城市特有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与北方干燥冷冽的空气截然不同。
我们被带下飞机。脚下是另一个军用机场,规模似乎更大,远处停放着更多、更先进的飞机。阳光有些刺眼。
安全了。我们终于抵达了战火似乎尚未波及的南方腹地。
但是,我和刚刚被摇醒、依旧睡眼惺忪、紧紧靠在我身边的江月,都丝毫高兴不起来。内心像是被掏空了一大块,只剩下麻木的疲惫和沉甸甸的悲伤。晓慧姐再也看不到这片南方的天空了。
在几名军官和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我们穿过停机坪,走向不远处的一排车辆。就在这时,我的目光定格在了其中一辆黑色轿车旁站着的那个人影上。
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合身的深色中山装,脸上带着那种我记忆深刻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和蔼却又带着距离感的微笑。
是周老头!
那个在我童年记忆里,几次神秘出现在父亲书房,每次离开后都让父亲陷入长久沉默的周老头!他竟然会在这里出现!
他微笑着,朝我们招了招手,动作自然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的脚步瞬间僵住,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惊讶?是困惑?还是……一丝隐隐的不安?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江月也看到了他,下意识地往我身后缩了缩,小手攥得更紧了。
引领我们的军官显然认识周老头,对他敬了个礼,低声说了几句。周老头点了点头,目光便落在了我们身上,那眼神依旧锐利,仿佛瞬间将我们这几个月颠沛流离的狼狈和内心的创伤都看了个通透。
他缓步走过来,没有先说话,而是伸出手,拉住了我的胳膊。他的手干燥而温暖,却异常有力,那力道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掌控一切的稳定感,让我无法挣脱,也不想挣脱——在这种完全陌生、举目无亲的环境下,这个与父亲有着神秘联系的、看似位高权重的老人,竟然成了我们唯一能抓住的、与过去还有一丝关联的浮木。
“孩子,受苦了。”他开口了,声音温和,带着一种长辈的关切,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让我觉得这关切并不那么简单。
我们被带上了那辆黑色轿车,内部宽敞而舒适,与李叔那辆破旧的卡车、颠簸的军用直升机形成了天壤之别。周老头和我们坐在后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