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春天,总带着一种挣脱寒冬束缚后的、略显仓促和莽撞的生机。积雪消融殆尽,土地变得松软,杨树和柳树迫不及待地抽出嫩绿的芽苞,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苏醒的腥甜气息和一种躁动不安的暖意。初三下学期的序幕,就在这样一片万物萌动的背景中拉开。我十五岁了,身体像抽条的柳枝般窜高了一截,喉结更加明显,声音也稳定在了略显低沉的少年音域。然而,比身体变化更难以捉摸的,是内心那片被刻意冰封了一整个冬天的心湖,似乎也随着季节的流转,开始出现细微的、不容忽视的裂痕。
新学期伊始,一种微妙的异样感,便如同初春空气中漂浮的柳絮,悄无声息地萦绕在我和苏怀希之间。我敏锐地察觉到,她似乎与上学期末那个对我报以疏离漠然态度的她,有所不同了。那种刻意营造的平行线状态,正在被她以一种我未曾预料的方式打破。
她开始主动找我了。
不再是上学期那种带着戏谑和探究的“直球”逼问,也不是物理实验课上那种令人费解的暧昧僵持。她的主动,带着一种……更直接、更坦率,甚至有点孩子气的执拗。
那是一个下午,阳光正好,暖融融地透过窗户,洒在铺着蓝色桌布的课桌上,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大部分同学都去操场活动了,教室里只剩下零星几个人。我正埋头验算一道复杂的化学方程式,忽然,一片阴影笼罩了我的作业本。
我抬起头,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苏怀希站在我的课桌旁,双手背在身后,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标志性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戏谑或疏离,反而闪烁着一丝……期待?或者说,是一种不容拒绝的认真。
“江辰。”她开口,声音清亮,带着春日溪流般的活泼质感,却又异常清晰地说道,“你每天和我主动说5句话,好不好?”
我完全愣住了,大脑像是瞬间宕机。每天……主动……5句话?这算是什么要求?一种极其幼稚又极其大胆的要求!它不像表白那样直白滚烫,却比表白更让人心跳加速,因为它意味着一种持续的、日常的、打破僵局的联系。我的脸颊迅速升温,握着笔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尖泛白。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在以惊人的速度变红、发烫。
我看着她那双充满期待、甚至带着点恳求意味的大眼睛,里面清晰地映出我呆若木鸡的脸。拒绝的话在嘴边盘旋,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那种被她注视着、等待着回应的感觉,像一股暖流,轻易地冲垮了我好不容易筑起的、脆弱的心理防线。
我顿了一下,几乎是凭借本能,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好。”
苏怀希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像骤然冲破云层的阳光,晃得我几乎睁不开眼。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心满意足地、带着点小得意地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留下我一个人,对着摊开的化学作业本,心跳如擂鼓,久久无法平静。
然而,承诺是轻易许下的,执行起来却困难重重。第二天,当我坐在座位上,感受着左后方(开学微调了座位,她到了我斜后方)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时,那种熟悉的、属于少年的别扭和自尊心又开始作祟。主动找她说话?说什么?以什么借口?会不会显得我很在意她?会不会被她和她那个精明的闺蜜林薇再次嘲笑?
一整天,我像个陷入困境的困兽,内心挣扎不休。课间,我几次鼓起勇气想回头,哪怕只是问一句“今天天气不错”,或者“下节什么课”这类毫无意义的话,但目光一接触到她和林薇说笑的样子,或者仅仅是想到要主动打破这维持了许久的沉默,那股莫名的勇气就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直到放学的铃声响起,我悲哀地发现,我一整天,竟然真的连一句话都没有主动跟她说。
收拾书包的时候,我能明显感觉到来自左后方那道目光,带着明显的不满和……失望?
果然,我刚站起身,苏怀希就走了过来,挡在我面前。她微微蹙着眉,腮帮子有点气鼓鼓的,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质问:“江辰!你为什么不遵守承诺?说好的一天五句话呢?一句都没有!”
我的脸瞬间爆红,像是做了错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羞愧、尴尬、还有一丝被质问的恼火,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让我无地自容。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嘴里含糊其辞地嘟囔着:“我……我今天……没什么好说的……而且,也挺忙的……”
我的解释苍白无力,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苏怀希看着我这副窘迫又嘴硬的样子,似乎更加无语了。她重重地“哼”了一声,丢下一句“说话不算数!”,然后转身拉着等在一旁的林薇,气呼呼地走了。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既懊恼自己的懦弱,又隐隐觉得,她生气的样子……竟然也有点可爱?
这次小小的“违约”事件,似乎并没有让她放弃。几天后的另一个下午,同样是阳光明媚,她再次主动走了过来。这次,她的表情更加严肃,像是要宣布什么重大决定。
“江辰,”她站在我面前,语气郑重其事,“既然你做不到每天主动说五句话,那……我们当小姐妹吧!”
小……姐妹?!
我再次被她天马行空、不按常理出牌的想法震得外焦里嫩。小姐妹?这是什么关系?比普通同学亲近,又不像谈恋爱那样敏感和越界?一种属于女生之间黏糊糊的友谊?让我一个男生和她当“小姐妹”?
我的大脑再次陷入短暂的混乱。看着她那双充满认真(甚至带着点破釜沉舟意味)的眼睛,拒绝的话又一次卡在了喉咙里。这种奇怪的关系定位,虽然听起来有些荒谬,却莫名地消解了“主动说话”带来的压力感和暧昧感。仿佛戴上“小姐妹”这个头衔,之前所有的别扭和尴尬都有了合理的出口。
于是,在短暂的怔愣之后,我再一次,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低声应道:“……好。”
这次,苏怀希没有露出那种灿烂得晃眼的笑容,而是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种“总算搞定你了”的得意表情。
更让我哭笑不得的是,第二天一早,我刚到教室坐下,她就迫不及待地凑过来,扒着我的桌子边缘,确认道:“江辰,昨天说好的,我们现在是小姐妹了,对吧?你可不能反悔!”
在我再次点头确认后,她竟然还兴冲冲地把她的闺蜜林薇拉了过来,煞有介事地“公证”:“林薇,你作证啊,从今天起,江辰就是我苏怀希官方认证的小姐妹了!”
林薇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戏谑和同情,仿佛在说“你完了,被她缠上了”。而我,在最初的窘迫之后,看着苏怀希那副认真又带着点小得意的模样,心里竟然也泛起一丝奇异的、轻松的暖意。
“小姐妹”这个奇怪的身份,像一道护身符,也像一把钥匙。它奇妙地化解了我们之间持续数月的冰封状态。我不再需要为“主动说话”背负心理负担,因为“小姐妹”之间互相聊天、开玩笑,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吗?
我的胆子,在这种安全的关系定位下,逐渐大了起来。我开始试着和她聊天,话题从最初拘谨的作业、天气,慢慢扩展到对一些事情的看法,甚至开始笨拙地畅想模糊的未来。我会在她回答不出问题时,悄悄把写有答案的纸条递过去;会在体育课她跑不动时,故意放慢脚步陪在她旁边;甚至会开始小心翼翼地开她的玩笑,比如笑她数学题算得慢,或者说她今天扎的马尾有点歪。
对于我的这些变化,苏怀希的回应总是很热情。她似乎很享受这种“小姐妹”式的亲近,会笑着反驳我的玩笑,会兴致勃勃地接我的话茬,会在我不经意间流露出对南方生活的某些怀念时,好奇地追问细节。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
有一次,她看上了我新买的一本带锁的硬壳笔记本,封面是深邃的星空图案。她拿着笔记本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