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是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进入肺腑,带着一种洗涤般的清冽,与病房里循环的、带着药味的空气截然不同。
花园里有几条蜿蜒的碎石小径,旁边种着些常见的花草:月季、雏菊、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灌木。有病人坐在长椅上晒太阳,有的在家人陪伴下慢慢散步。
护工将轮椅推到一处有树荫的安静角落。苏雯蹲在我身边,指着不远处一丛开得正盛的粉色月季,声音里带着轻快的笑意:“晓宇,你看,那些花开得多好。”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些层层叠叠的花瓣,在阳光下呈现出柔和的色泽,露珠尚未完全蒸发,像细碎的钻石点缀其间。一只白色的蝴蝶,蹁跹着,落在花蕊上,翅膀微微翕动。
那一刻,时间仿佛慢了下来。
喧嚣的人声,轮椅的转动声,远处街道隐约的车流声……所有这些声音,似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阳光的温度,微风的触感,花草的香气,和那只颤动着翅膀的、自由的蝴蝶。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而又慰藉的情绪,涌上我的心头。我离开了那个四四方方的白色房间,我感受到了风,看到了阳光下的花朵。我还活着,以这样一种残缺的方式,触摸到了这个世界的一角。
然而,现实的残酷很快再次显现。
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男孩,大概四五岁的样子,手里拿着一个小皮球,好奇地跑过我们旁边。他看到了我,脚步慢了下来,乌溜溜的大眼睛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我,看着我歪斜的坐姿,看着我无力垂落的手,看着我这副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孱弱模样。
他的眼神里,没有恶意,只有孩童纯然的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害怕?他大概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叔叔会坐在一个带轮子的椅子上,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奇怪。
那目光,比任何成年人的审视都更让我无地自容。我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想避开那纯净的、却如同镜子般映照出我残缺的视线。脸颊像被火燎过一样发烫。
小男孩的母亲很快追了上来,歉意地对我们笑了笑,低声对孩子说了句什么,拉着他的手快步走开了。
但那一瞬间的难堪,已经像一根刺,扎进了我的心里。外面的世界,不仅有阳光和花香,也有无所遁形的目光和比较。我依旧是那个异类,那个需要被特殊照顾的、不完整的“病人”。
苏雯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变化。她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默默地将轮椅转了个方向,让我的视线避开人群,投向更远处的一片绿意。
“你看那棵树,”她指着花园角落一棵高大的、枝叶繁茂的梧桐,“听说种下很多年了,经历过好几次大风大雨,有些枝干都断了,可你看它,现在不还是长得这么好?”
我望向那棵梧桐。树干粗壮,树皮斑驳,确实能看到一些断裂后愈合的疤痕。但它的树冠依旧葱郁,在阳光下舒展着,充满了生命力。
我明白她的意思。
回病房的路上,我沉默着。阳光和微风带来的短暂慰藉,被那小男孩的目光冲淡了不少。但心底某个地方,似乎又有些不同。那棵带着伤疤却依旧挺立的梧桐树的形象,和那只颤动着翅膀的蝴蝶,与镜中那个陌生人的影像交织在一起。
恐惧依旧,难堪仍在。但“外面”的世界,不再仅仅是一个让我害怕暴露残缺的场所。它也是一个真实的、有生命力的、值得去感受和触碰的存在。哪怕只是感受一下阳光,闻一闻花香,都需要鼓起巨大的勇气,都伴随着刺痛。
可这一点点真实的触碰,却像一颗火种,落入了我内心那片被绝望冰封的荒原。它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
回到病房,重新躺在熟悉的床上,看着熟悉的天花板。身体因为短暂的出行而更加疲惫,但精神却似乎被那短短的十几分钟注入了一丝不一样的活力。
我转过头,看向窗外。那片天空,不再是遥不可及的背景板。我知道,在那下面,有一个小花园,有阳光,有风,有带着伤疤却依旧生长的树。
囚笼的门,似乎被推开了一条缝隙。虽然我依旧无法凭自己的力量走出去,但至少,我知道外面的风,是什么味道了。而这味道,让我对这无声的战役,又多了一分必须坚持下去的、模糊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