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镜子里的那个陌生人,如同一道深刻的烙印,灼伤了我的视网膜,更灼穿了我浑噩的灵魂。自那以后,每一次训练的力竭,每一次吞咽的艰难,每一次试图发出声音的徒劳,都似乎有了一个更具体、更迫切的对象——不是为了抽象的“康复”,而是为了镜中那个形销骨立、眼神空洞的“他”。我要把他拉回来,把那个被疾病和绝望扭曲得面目全非的林晓宇,尽可能地,拉回“人”的轨道。
这种心态的转变,带来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我不再需要苏雯和王治疗师过多的言语鼓励,训练本身成了我与他——与镜中那个自己——的角力场。每一次多抬起一厘米,每一次少呛咳一次,每一次积木更准确地落下,我都觉得,那个陌生人的眼神里,死灰色似乎褪去了一丁点。
王治疗师将我的努力看在眼里,他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调整着训练方案,像一位雕琢师,在我这块粗粝而顽硬的石料上,寻找着可能成型的脉络。
直到有一天,他做完一组腿部肌力训练后,没有像往常一样收拾器械,而是擦了擦汗,对我和苏雯说:“林先生最近的耐受性好了不少。一直待在病房里,环境太单一,不利于精神恢复。明天天气好的话,可以让护工帮忙,推林先生去楼下的小花园转一转。”
去楼下?
小花园?
这几个字像几颗石子,投入了我近乎封闭的心湖。
病房外的世界……那是一个对我来说,已经变得遥远而模糊的概念。窗外变换的天光,树枝上跳跃的麻雀,走廊里偶尔传来的陌生脚步声……这些都曾是我无法触及的风景。如今,我竟然有机会再次“进入”那个世界?
一丝本能的恐惧攫住了我。外面有阳光,有风,有嘈杂的人声,有移动的物体……我这具连坐稳都勉强、连一杯水都端不住的躯体,如何应对那个复杂而“危险”的世界?镜子里的惨状尚且只存在于一方玻璃之后,如果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陌生人或许好奇、或许怜悯的目光下,那将是何种难堪的场景?
苏雯看出了我的犹豫和紧张,她握住我的手,轻声说:“我们就下去待十分钟,不,五分钟就好。就在旁边看看花,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们马上就上来,好吗?”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还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我知道,她渴望我能走出去,不仅仅是为了身体,更是为了那颗被禁锢太久、几乎要发霉的心。
我看着她眼角的细纹,看着她因为操劳而不再光滑的手背,想起了她趴在陪护床上忍痛的身影。我还有什么理由退缩?难道要永远龟缩在这间白色的囚室里,让她也陪着我一并腐烂吗?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极其缓慢而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
好。
第二天,果然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透过窗户,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甚至能看见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一种久违的、属于外部世界的活力,似乎透过玻璃隐隐传来。
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既有微弱的期待,更有巨大的惶恐。苏雯和一位护工一起,小心翼翼地将我从床上转移到轮椅上。每一个动作都让我紧张,生怕出现任何差池。她仔细地为我整理好衣领,在我膝上盖了一条薄薄的毯子,又检查了轮椅的刹车。
“我们走吧。”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也像是在安慰我。
轮椅被推动,碾过病房的门槛。那一瞬间,仿佛穿过了一层无形的结界。走廊里的光线比病房更亮,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某种食物的味道,飘入鼻腔。有穿着病号服的人被家属搀扶着缓慢行走,有护士推着治疗车匆匆而过,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规律的声响。
这些平常的景象和声音,对于我而言,却如同巨大的信息洪流,冲击着我迟钝的感官。我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手指紧紧抓住轮椅的扶手,指节泛白。眩晕感似乎又有抬头的趋势。
苏雯俯下身,在我耳边轻声说:“别紧张,晓宇,看着前面就好。”
我努力照做,将目光聚焦在前方走廊的尽头,那里有通往花园的玻璃门。
电梯下行时短暂的失重感又让我一阵心悸。当轮椅终于被推出住院大楼,置身于那片不大的、但绿意盎然的小花园时,一股混杂着泥土、青草和淡淡花香的、复杂而鲜活的气息,扑面而来。
阳光!真实的、温暖的、毫不吝啬的阳光,洒在我的脸上、手臂上,驱散了病房里恒久的、冰冷的白光带来的寒意。微风拂过,带着植物的清新,撩动了我额前许久未修剪的、干枯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