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的味道瞬间复杂了十倍。劣质煤烟、馊水、腐烂的有机物、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过期鱼油混合汗臭的味道,顽强地试图钻进克莱恩的鼻孔。他努力维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心里却在疯狂想念廷根的清新空气,以及值夜者小队休息室里的咖啡香。
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在巷子角落里探头探脑,看到他们,又飞快地缩了回去。远处隐约传来女人的叫骂和婴儿的啼哭。这就是贝克兰德的另一面,光鲜亮丽的蒸汽都市下,缓慢腐烂的庞大身躯。
“就是这里了。”阿蒙用手杖点了点前面一片用褪色绳子草草围起来的区域。绳子一头系在歪斜的木桩上,另一头绑在一截生锈的铁管上,看起来与其说是保护现场,不如说是防止人直接踩进去。
克莱恩跨过绳子。地面是坑洼的青石板,缝隙里是黑乎乎的污泥。他蹲下身,仔细观察。阿蒙没说错,墙角那片区域颜色明显更深,是血液大量浸染又干涸后的暗褐色。空气中那淡淡的、令人不快的甜腥味也更明显了些。
他正打算更仔细地查看周围痕迹,灵性忽然被触动。不是危险预警,更像是……某种被注视的感觉。
克莱恩动作不变,视线却借着调整姿势的瞬间,快速扫过巷道两侧。对面一栋三层破旧公寓的二楼,一扇窗户的破窗帘似乎轻微动了一下。更高处,一只灰色的鸽子停在生锈的雨檐上,脑袋歪着,豆子般的眼睛似乎正对着这个方向。
是巧合?还是……
“怎么,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阿蒙也凑了过来,学着他的样子蹲下,单片眼镜几乎要贴到地上。
“没有。”克莱恩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只是觉得,苏格兰场保护现场的方式,真是……独具匠心。”他指了指那根随时会断掉的绳子和旁边一个被踢倒的空酒瓶。
“毕竟这里是东区。”阿蒙也站起来,无所谓地耸耸肩,“能拉根绳子,已经算对得起纳税人的钱了。那么,大侦探,看出什么了?”
克莱恩没立刻回答。他走到发现尸体的墙角,模仿着可能的姿势靠了一下。角度有点别扭,但如果死者当时已经失去意识或者被控制,倒也说得通。墙壁上蹭到的痕迹很淡,不像是剧烈挣扎留下的。
“你说没有打斗痕迹,口袋被翻乱但手法业余?”克莱恩看向阿蒙。
“是的。衣服后摆有拖拽的轻微磨损,但仅限于下摆。死者应该是被移动到这个位置,或者从别的姿势被摆成靠坐的样子。口袋内衬有被粗暴拉扯的痕迹,但凶手似乎对搜刮财物没什么耐心,只拿走了表面的钱包和怀表——这是雷斯垂德的判断。但有趣的是……”阿蒙用手杖点了点墙角一块颜色略浅的砖缝,“这里,有一点点非常细的、银白色的粉末,嵌在缝隙里。不像是墙壁本身的材料。”
克莱恩凑近,眯起眼。确实,在砖石和污垢之间,有几点极其细微的、反着微弱银光的粉末。不像是金属屑,更像是某种……矿物粉末?或者炼金产物的残留?
他小心地用随身携带的、用于取微量物证的小镊子和纸片,刮下了一点粉末,包好收起。这是他作为私家侦探的习惯,虽然大部分时候用不上,但偶尔能派上用场。
“还有别的吗?”克莱恩问。
阿蒙歪了歪头,做出思考的样子。“气味。除了血腥和这里的……呃,东区特有芬芳之外,尸体附近还有一种很淡的香味。不是香水,更像是某种草药或者香料燃烧后的灰烬味,混合了陈年羊皮纸的味道。不过现在散得差不多了。”
草药、香料、羊皮纸……克莱恩想起了西尔·马尔文书房里的味道。这关联越来越紧密了。
“第一发现者,那个夜香工,住在哪里?”
“两条街外,一个叫‘鲱鱼酒馆’的地下室。要去问问吗?虽然我觉得他除了‘一张光滑冰冷的脸’,大概也说不出更多了。”阿蒙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对普通人记忆可靠性的怀疑。
克莱恩正要回答,灵性又被触动了一下。这次,感觉更清晰了。有人在看这边,带着明确的、观察的意图。他状似无意地再次扫视周围,目光掠过对面二楼那扇窗户时,停顿了不到半秒。
窗帘的缝隙后面,似乎有一道模糊的人影,轮廓娇小。
是之前马车外那个戴面纱帽子的女人?还是东区普通的、好奇的居民?
“先不去找夜香工。”克莱恩做出决定,“去西区,格罗斯特街19号。我想会会那位丹尼尔·科尔律师。”
他需要确认那封信,以及西尔·马尔文到底隐瞒了什么。同时,他也想试试,能不能摆脱——或者说,确认——身后可能存在的“尾巴”。
“明智的选择。”阿蒙愉快地点头,仿佛只是期待一场有趣的午后拜访。
两人离开黑棕榈巷,重新招了辆出租马车。上车前,克莱恩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条阴暗的巷道,以及远处公寓楼上那扇窗户。
窗帘已经合拢,仿佛从未拉开过。
马车驶离东区,向着相对光鲜的西区而去。克莱恩靠在座椅上,闭上眼,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心里快速梳理着线索。
无面的尸体,失踪的男仆,神秘学爱好者主人,一封送往律师家的信,可能存在的监视者……还有身边这个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的“天使级”麻烦。
这案子,恐怕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复杂得多。而阿蒙所谓的“下午三点前让凶手自首”的赌约……克莱恩睁开眼,瞥了一眼旁边正哼着古怪调子、欣赏窗外街景的欺诈之神分身。
这家伙,肯定还知道些别的什么。而且,克莱恩有种强烈的预感,那个可能存在的监视者,未必是冲着他或者阿蒙来的。
也许,是冲着“约翰·森德”,或者他背后那位对第四纪历史感兴趣的雇主来的。
贝克兰德的水,果然深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