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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第1页）

转眼入了冬，第一场雪落了下来，纷纷扬扬，一夜之间，便将大观园妆点成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宝玉一早起来，见窗外雪光映照，天地皆白，喜得不得了，忙忙地梳洗了，便要去请众姐妹赏雪作诗。

探春早已有此意，见雪色甚佳，便命人在芦雪庵设下地炕，烧得暖融融的，又预备下热酒并各色精致果碟。李纨、宝钗、黛玉、湘云、迎春、惜春并宝玉陆续到了，只见屋外雪花仍如搓绵扯絮一般，庵内却温暖如春，玻璃窗外寒梅数枝，映着雪色，分外精神。

湘云最是性急，烤着手便道：“如此好雪，岂能无诗？咱们即景联句如何？五言排律，限‘二萧’韵。”众人都道：“这倒别致。”李纨便自荐为监场，命人预备下纸笔。

于是以“一夜北风紧”起首，众人你一句我一句争抢起来。宝钗道“皑皑轻趁步”，黛玉接“翦翦舞随腰”，皆清丽脱俗。轮到湘云，她早已按捺不住，一面吃鹿肉，一面连道“僵卧谁相问”、“狂游客喜招”、“煮芋成新赏”，活泼豪迈，引得众人皆笑。宝玉联得两句，自觉不如，便甘心受罚，跑去妙玉的栊翠庵折来一枝姿态极美的红梅，插在瓶中以助诗兴。

最终李纨评道：“今日联句，仍是宝丫头与林妹妹居首，只是云丫头吃了鹿肉，力气独健，这‘石楼闲睡鹤，锦罽暖亲猫’一句，倒是活泼有趣。”湘云听了，扬扬得意，宝玉忙将那一大杯热酒送至她唇边，笑道：“快润润喉，功臣也！”

一时联句毕，众人吃酒说笑。黛玉见惜春独坐一旁，执笔将方才联句场景勾勒了几笔，形神兼备，便笑道：“四妹妹笔意越发简净了，改日也为我们画一幅‘冬闺集艳图’可好？”惜春微微颔首，唇角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宝玉见窗外雪住，夕阳将出，琉璃世界映着红光，忽发奇想，道：“如此良辰，岂可虚度？咱们去枕翠庵向妙玉讨些梅花上的雪水，明日煮茶，岂不风雅？”

众人都说妙极。一行人披了大红猩猩毡与羽缎斗篷，说笑着往枕翠庵去。雪地上留下一串串脚印与清脆笑声，惊起数只寒雀。

行至枕翠庵山门外，但见庵门紧闭，四周梅树环绕，寒香扑鼻。宝玉上前叩门，许久，方有一个老嬷嬷前来应门，见是宝玉并一众姑娘，忙道：“阿弥陀佛，原来是宝二爷和各位姑娘。我们姑娘正在静室打坐，吩咐了不许人打扰。”

宝玉闻言，脸上不免露出失望神色。湘云心直口快，道：“好生扫兴！原想来讨些梅花雪水，怎地连门也不让进？”

探春忙拉了她一下，温言对那嬷嬷道：“既如此，我们便不打扰妙玉师父清修了。嬷嬷替我们问个好便是。”

众人正欲转身，却见角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妙玉的丫鬟遣香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鬼脸青花瓮，递与宝玉道：“我们姑娘说，知道二爷和姑娘们雅兴，这是去年收的梅花雪，埋在梨花树下，今日刚启出来，请二爷和姑娘们拿去品评罢。”

宝玉大喜过望，连忙双手接过，连声道谢。遣香只淡淡一笑，便合上门进去了。

得了这瓮雪水，众人也算不虚此行，便心满意足地往回走。

众人笑闹着沿来路散去，唯独惜春落在最后。她立于沁芳溪边的石桥上，并未随众人同归，只是静静看着雪地上那一片纷乱交叠的脚印，由清晰渐渐变得模糊。

黛玉走了几步，回头见她独处，便缓步折返，来到她身边，轻声道：“四妹妹看什么这般出神？”

惜春未回头，目光仍凝在那些脚印上，淡淡道：“不过看这脚印，方才还热热闹闹，你争我抢，转眼就被新雪覆了，了无痕迹。可见诸相皆妄，聚散无常。”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素面小笺，递给黛玉，“林姐姐，这是我依着今日联句场景画的《冬闺集艳图》小样，送你吧。”

黛玉接过一看，心下微微一惊。只见纸上寥寥数笔，线条清冷，已勾勒出芦雪庵内众人围炉联句的大致形态，形态俱备，神采初具。然而，画中人身处琉璃世界，背景的楼阁亭台却线条扭曲，透着一股不祥的冷寂。更奇的是，画上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没有画上五官面目。

“四妹妹的画，越发有禅意了。”黛玉轻声道。

惜春唇角微扬，似笑非笑：“不过随手涂鸦，警醒自己莫要沉迷这镜花水月罢了。”说罢，便转身独自踏雪而去，单薄的背影在雪中显得格外决绝。

黛玉握着那枚冰凉的花笺，看着惜春远去的身影，再回想方才枕翠庵前闭门羹的场景，心中蓦地升起一股寒意，这大观园中的繁华与孤高，究竟能有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