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说完他就察觉不对,抬头看去,果不其然见到自家主帅脸色发黑。
他不敢再逞强,飞快圆回来:“再说,少帅神机妙算,到的正是时候,末将这不是毫发未伤吗?”
秦萧不吃他马屁,低头将他晾在原地,径自匀了匀笔墨。
颜适仗着脸皮厚,膝行着上前两步,又叫了一声:“小叔叔?”
秦萧笔锋顿住,一滴豆大的墨珠落于纸上,终于绷不住了。
正如说书先生所言,秦萧是已故节度使秦湛庶弟,多年来镇守玉门关,从未踏足凉州城半步。
直到六年前,李恭叛变,弑主篡位。秦萧于边关惊闻噩耗,携八千精锐奔赴凉州平定叛乱,虽逐走叛军,但枉死阵前的秦家人却是活转不回来。
颜适原是秦萧副手颜定方将军之子,秦萧从军之初,是颜老将军手把手教导出来的。八年前,两人镇守安西,却遭回纥游骑以优势兵力围攻,向凉州连发三封求援军报亦无回信。
到最后,是颜定方拼死杀出一条生路,又亲领五百轻骑断后,将重伤的秦萧送回玉门关内。他自己却力战不支,最终倒在回纥人的乱箭之下。
老将军年近四旬方得一子,宠得没了边,正是眼前的颜适。这小子生于乱世、长在军中,随秦萧镇守边关多年,就不知一个“怕”字怎么写。
此番河西疫情四起,秦萧远下江南筹备药材,将军中诸事交付于他。谁知这小子浑得厉害,将主帅“固守大营,按兵不动”的谕令当风筝放了,瞅着秦萧不在,后脚就领轻骑远赴河套,杀了党项人一个措手不及。
难怪秦萧气得牙根痒痒。
“我真知道错了,”颜适了解秦萧,不跟他硬着顶撞,只撒泼耍赖,“都是那姓耶律的混账羔子,硬架打不过,就玩暗招偷袭。小叔叔你看,我这胳膊勒出好粗一道红印子,十天半月都下不去。”
他说着撸起衣袖,手肘处果然红痕分明。
秦萧抬眼瞥过,神色终于缓和了。
第23章
统领一地不是轻松的活计,没人比秦萧更清楚这一点。
少年时酷爱鲜衣怒马,也曾怨恨父亲偏心,分明自己的兵事天赋更在兄长之上,却因一重嫡庶名分受不到应有的重视,反而为嫡兄忌惮,发配到偏远的玉门关外,一守数年,险些将身家性命葬送在沙风瀚海中。
直到李恭反叛,引外族军侵入河西,秦氏满门覆灭,唯他一人独撑大局。曾经肖想过的权柄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落入怀中,他才明白,有些位子不是谁都担负起的。
如何让百姓过得好?或者说,如何让治下百姓在乱世中依然能活下去?
这是每一个上位者都不得不穷尽一生心力研究的功课,涉及衣食住行方方面面。
但是对于秦萧来说,要做到这一点尤其艰难。
因为河西苦寒,粮产不丰,土产亦有限,无法与别地交换必须的物资。纵然受祁连山冰雪融水滋润,有些绿洲屯田,却太容易受天灾影响——春有旱情,夏有蝗灾,冬日苦寒,军民无冬衣御寒,一场风雪带走的人命俱是数以千计。
面对面的战场厮杀,秦萧从没有怕过,但他对冻毙的尸骸和歉收的庄稼无能为力,更别提掺杂其中的复杂人事,足以让习惯了军中氛围的悍将一个头两个大。
但他不能不硬着头皮上。
因为秦家已经没人了。
好比这一回河西大疫,百姓患病者数以千万计,甚至连军中都受到影响。周边邻居又没一个善茬——党项、关中、蜀国各怀心思,谁也不会将救命的药材卖给他。
实在无奈何,身居高位的河西节度使只能亲赴江南,用尽浑身解数,才从商贾手中撬出一批药材。
就这,若无崔芜暗中帮忙,也险些被孙家父子截了。
“少帅命人送回的药材,我都分发下去,也将得病的百姓按症状轻重分开安顿,一应秽物深埋处理,医者每日诊脉发药,都需佩戴面罩,进出要用净水洗手。”
颜适有意邀功,将这些时日的安排说得格外详细:“如此安排,确实令患病之人少了许多,轻症患者也大多见好。只有些年老体迈的重症病员实在没熬过来,我怕疫病过人,将尸首统一火化,每家唯留骨灰一捧以寄哀思。”
秦萧问道:“伤亡几何?”
“轻症不足三成,重症五成上下,若非处置及时,伤亡还要惨重,”颜适道,末了有些好奇,“对了少帅,你从何处听来的应对疫病的法子?虽说繁琐了些,不过当真有效,我都命人记下了,往后说不准也用得上。”
秦萧将公文卷成一拢,在这口无禁忌的爱将脑袋上敲了下:“还想有‘往后’?”
颜适不吭声了。
不过颜小将军这番话勾起秦萧不足为外人道的一点遐思,眼前倏尔闪现过一道纤柔身影。
当日汴梁城中,他察觉部曲留下的暗记,其中蕴含的信息分明是指汴梁城内潜伏有外族暗探。为保万全,他将崔芜留在酒楼,独自追踪上去,谁知刚与部曲汇合,就听说铁勒轻骑攻破了都城。
秦萧心中晋都之中必有铁勒内应,只是当时兵荒马乱,所有痕迹皆被乱军抹去,想要查明奸细却是难了。
彼时铁勒烧杀劫掠,昔日繁华帝都,一朝沦为人间地狱。幸而秦萧久在边关,习惯了与如狼似虎的“芳邻”打交道,身边部曲亦是久经战阵的精锐悍将,脱身自保总是不难。
可当他想方设法甩脱追兵,冒险潜回酒楼时,却发现原先熙熙攘攘的销金窟,已被大火无情吞没,碎瓦残垣轰然倒塌,砖石下露出几具未及逃脱的焦黑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