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钰这回却不急了,耐着性子掰扯:“你看看你身边的人,一个个五大三粗、动刀比动脑快,指望他们去跟乌孙可汗谈判?别人家本来没想杀秦帅,被这几个惹火了,反而动刀动枪。”
“五大三粗”的将领们揉了揉鼻子,略有不忿,却没敢反驳。
“你自己又是万万去不得的,这么数过来,可不就是我这个闲人有空?”
崔芜也知比起狄斐等武将,丁钰更为合适。但乌孙大营何其凶险?乌骨勒昨日刚死,乌孙可汗怕是正在气头上,若是两边谈不拢,乌孙可汗一怒拔刀,崔芜岂非哭都没地方哭去?
但丁钰打消了她的犹疑。
“只要你还坐镇敦煌,”他说,“我就不会有事。”
“可我不去,乌孙可汗那老家伙若是被儿子的死冲昏头脑,谁能救下秦萧?”
颜适劝阻的话到了嘴边,听得自家主帅名字,又生生咽了回去。
崔芜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还是应允了,又派殷钊同行护卫。
临行前,她再三叮咛:“若是到了最坏的境地,别跟乌孙人硬顶,哪怕跪下磕头抱腿认爹,只要能留住性命,就是你赢了。”
丁钰不屑:“我最惜命不过,这话还是留着同你家兄长说吧。”
崔芜:“……”
因为姓丁的这句话,她独坐明堂时打了个盹,梦里再次见到秦萧。
他穿着凝夜紫的襕袍,独自站在阶下。夜空飘着雪花,肩头积起一层薄薄的白。他背手望天,身后悬着两盏纸灯笼,灯笼被风推动,朦胧光晕水波似的微微荡漾。
秦萧眉眼深邃,轮廓又被光影拉长,逆光仿佛化入夜色。他伸手接住一片六瓣飘雪,凝眸笑了笑,转身欲走。
崔芜突然涌起极度的恐慌,不顾一切地追上去。然而秦萧身后像是有个漩涡,吞噬着他的身影,让她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崔芜撕心裂肺:“兄长!”
秦萧微微一震,顿住脚步。
崔芜有好些话想说,情急之下挑了最重要的:“别……别硬顶!”
秦萧偏过脸,眉心笼着浓重的阴霾。
“别跟乌孙人硬顶,能服软就服软,”崔芜一口气把话说完,“坚持住,等我来!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秦萧有些讶异,他似乎想开口,身形却越来越稀薄,像一阵雾、一个虚影,即将被风吹散。
崔芜被刀抵住脖子时没怎样,跳进运河九死一生时也没怎样,却在梦境中红了眼眶。
“我会救你的,”她哽咽道,“你信我啊!”
秦萧抿紧的嘴唇波动了下,忽然笑了。
他向崔芜伸出手,虚化的指尖只来得及掠过崔芜鬓发,就彻底消散。
“——兄长,你信我啊!”
“哗”,一桶冰凉的水当头浇下,沉浸在幻梦中的男人倏然回魂。
现实远比梦乡残酷,被盐水浸透的发绺狼狈贴于面上,伤口叫嚣着存在,疼痛侵蚀着神智。
秦萧忽然不想醒来,梦里多好,有身影镌刻心头的女子,为他的生死未卜忧心惶急。
可惜天不遂人愿。
“秦帅,休息好了吗?”同罗背手站在身后,脸上一如既往带笑,眼神却冷得可怕,“休息好了,咱们就继续。”
缠在脖颈上的麻绳再次收紧,窒息的阴影盖顶而下,秦萧已经数不清经历过多少回,每次要彻底失去意识时,绳索就会松开。
空气涌入气道,意识被重新唤起。等他缓过一口气,再继续新一轮的折磨。
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凉水再次浇下,险些失去意识的安西主帅重新睁开眼。哪怕受尽刑囚折磨,几番在濒死边缘徘徊,这男人一双眸子依然冷静沉着,叫人寻不出破绽。
这是同罗最佩服,也最痛恨的地方。
“我告诉过可汗,像你这样的人,不可能因为酷刑而屈服,”他垂下眼,“对付你,最好的法子就是一劳永逸,根除后患。”
麻绳随着他的语气起伏时松时紧,那样的折磨叫人生不如死,秦萧反绑在胡床上的手攥紧了,镣铐“叮”一声响。
他做好硬抗到底的准备,大不了以一身皮囊殉了山河。可真到了这一刻,不甘涌上心头,梦境中崔芜惶急关切的面孔浮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