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他说,“有些事,早一日说清,早一日安心。”
秦佩玦居住的院落离正院不远,论精致、论奢华,都是府内翘楚。这是因为秦佩玦的母亲祖籍江南,为了慰藉自己夫人缘悭一面的思乡之情,秦湛花了大价钱从南边拉回几车石头,硬是将秀媚雅致的吴地风光搬到千里之外的西北大漠。
秦萧进去时,几个亲卫正和秦佩玦形成僵持之势。秦佩玦双手举着一把长刀,颤巍巍架于颈间,那玩意儿的分量远超一个小姑娘的体格,刀锋端不稳,好几次险之又险地擦过鬓颊,叫身经百战的侍卫们出了一身冷汗。
“大小姐,当心啊!”
“您且把刀放下,有什么委屈等大人回来,自会为您做主。”
秦佩玦最信任的侍女春娘被崔芜丢进大牢,临时调来的两个女婢不得秦佩玦喜欢,人却甚是忠心。眼看自家小姐拿性命作赌,她们几次三番想抢下利器,又被秦佩玦挥舞长刀逼退。
“别过来,都给我滚开!”
“我要见叔父,听见了没!”
兵荒马乱的节骨眼,秦萧赶到了。
他扶着颜适的手进屋,只微微一抬眼,亲卫早已扶刀跪地:“少帅!”
秦萧低低咳嗽:“都出去吧,我与大小姐说说话。”
亲卫巴不得丢了这烫手山芋,抱刀行礼,溜之大吉。
颜适搬来胡床,秦萧撩袍坐下,语气十分平淡:“我人已经来了,有什么话便说吧。”
秦佩玦见了他,这些时日囚禁院中的委屈苦楚顿时涌上心头。她也不说话,就这么死死盯着秦萧,纤细手腕不住打颤,一个没留神,刀锋便在侧颈带出血痕。
秦萧皱了皱眉:“要说话就放下刀,举了这么久,不嫌沉吗?”
秦佩玦确实端不住了,但她不肯放,只因青春少女潜意识里知道,这是她挟制秦萧的唯一筹码:“春娘呢?”
秦萧尚未开口,颜适脸色先不好看了。
此番秦萧遇险,有一小半是拜秦佩玦身边侍女里通外敌所赐。再如何龃龉,到底是亲生叔侄,秦佩玦一不关心秦萧安危,二不在乎河西处境,张口就问一个叛徒的下落。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崔芜为何不愿与秦大小姐打交道,有些人非得有原谅她八百回的耐心,才能听她把话说完。
“你的侍女勾结外族,险些要了我性命,”秦萧淡淡地说,“北竞王已将其打入大牢,依律,当斩!”
秦佩玦听他提及遇险之事,方察觉这位叔父面色煞白,眉间笼着病弱之气,显见是尚未大好就强撑着赶来,一时倒生出几分愧疚之心。
待得“北竞王”三字入耳,妒恨毒火汹涌翻腾,生生盖过了那点心虚歉疚。
“我倒不知河西什么时候姓了崔,叔父好说也是当世英豪,数万安西军主帅,却被个女人牵着鼻子走,”秦佩玦冷哼,“真是枉费了您当初抢走我父亲节度使之位的手段。”
颜适听不下去,厉声反驳:“北竞王殿下接管凉州只是权宜之计,若无她相助,少帅也不能平安归来。”
“大小姐与少帅血脉相连,却用人不察铸下大错。如今真相大白,您一无愧疚之心,二无请罪之举,上来就质问自己叔父,敢问天底下可有这样的道理?”
秦佩玦娇纵惯了,连秦萧尚不放在眼里,何况颜适?
“这是我河西秦氏的家事,与外人有什么相干?”她冷笑道,“再者,我有说错吗?那叔父当年为何置我父亲的驰援令于不顾,非得等到凉州遭屠才领兵回援?”
“难道不是为了借李贼之手,替你铺平篡权上位的青云路?”
颜适正欲反驳,秦萧却抬手压住他未竟的话语。那一刻,安西少帅看着案上烛台,目色幽暗,不知想些什么。
“我总觉得你年纪尚轻,又是闺阁女儿,有些事不必知晓,无忧无虑过完一生便是极好,”他低声感慨,“如今看来,反倒是我误了你。”
他看向秦佩玦,目光并不如何锐利,秦佩玦却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
“既然你屡屡提及当年旧事,今日我便将前因后果说个明白。”
秦萧摁住胸口,声量压得极低:“当年我接到你父亲的密令,本应驰援凉州,但回纥诸部就在这时倾巢来犯,领头者正是最为骁勇的乌孙部。”
“我知回纥叩边的时机过于巧合,但玉门关内尚有数万百姓,倘若领兵回援,则边防空虚,回纥便可攻破关隘,长驱直入,届时千里河西之地都会变成异族的跑马场。”
“是以,我麾下精兵不能动,生生误了解救凉州的时机。”
秦佩玦难以置信:“就为了这个?不过是几个贱民,怎可与我父亲相提并论?”
她恃宠生骄、撒泼耍横时,秦萧没怎么样,却因这一句话而沉下眼色。
“秦氏先祖的河西道节度使之位是受前朝赐封,”他抬不高声量,只得保持在一个极其克制的范围内,“朝廷赐下官职,不是因为秦氏乃河西名门,而是秦氏先祖统领安西军,守边护民,代代如此。”
“我等受了朝廷册封、万民供养,就须鞠躬尽瘁,以边关安定为先,哪怕拼上这条性命亦在所不惜。”
“我是这样,你父亲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