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秦萧第一次以臣子的身份求见女帝,心里觉着挺新鲜。他带着倪章到了垂拱殿,眼看门口站着两名扶刀侍卫,遂止步阶下。
“烦请禀告陛下,臣秦萧求见。”
谁知那两名侍卫对视一眼,竟没挪步。
“陛下一早吩咐,若侯爷求见,但凡殿中无外臣议事,您可自由出入,无需通禀。”
两名侍卫各退一步,让出殿门。
“侯爷请。”
秦萧愣了片刻,胸口如有温水涌动,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熨帖。而后他接过倪章手中食盒,径自登阶入殿。
出乎意料,垂拱殿内凌乱得很。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铺满纸张,或用镇纸、或取砚台压着——若非晋帝喜爱风雅,搜罗了好些文房用具,怕还不够用。
女帝穿行于故纸间,就像农人踩着田间小道,时不时取一张空白纸张添上数笔,再按次序铺平压好。
朱红裙摆拖过金砖地,金色刺绣仿佛跳跃的阳光。秦萧莫名晃了眼,抬起的脚步险些踩着纸张,又默默收回:“臣秦萧,叩见陛下。”
崔芜回头,且惊且喜:“兄长怎么来了?”
秦萧本想下拜,奈何这殿中铺得太满,根本没地方。那边崔芜早开了口:“你别动,就站那儿,我过来找你。”
秦萧不敢动了。
崔芜踮着脚尖,从白纸空隙间穿过,牵着秦萧紧贴角落,小心绕进里间。秦萧长出一口气,被这么一折腾,浑忘了行礼这回事:“陛下这是做什么?”
崔芜眼角柔和弯落:“做今年的工作计划。”
秦萧:“……”
他还待细问,崔芜却留意到他手中食盒:“给我的?”
秦萧想起来意,打开盒盖:“陛下中午没用午食,殿中女官不放心,托秦某来瞧瞧。”
他取出两碗酥酪并两碟荤素点心。素点心是甜的,新做的豌豆黄。荤点心却是咸的,白面卷子,里头裹了荤油和羊肉丁。
崔芜果然饿了,分了秦萧一碗酥酪,就着羊肉卷狼吞虎咽起来。秦萧失笑,很自然地抬起手,为她拭去嘴角碎屑:“慢些用,别噎着。”
崔芜用了两个肉卷,又啃豌豆黄解腻:“折腾一上午,总算快完事了,回头让匠人打块木板,得把这些都钉上去。”
秦萧见她用好了,方言归正传:“陛下连午膳也没顾上用,就是在忙这些?”
他一时好奇,俯身捡起一张纸,只见最上头写着“兵事”,底下是几行小字:设枢密院,统兵权与调兵权分离;设战区,以地域划分卫所,军队将领定期换防;设神机营,以火器装备,打造新式军队;建讲武堂,培养后备军官……
秦萧只看得几行,便觉眼睛不够用:“陛下?”
崔芜拍了拍手上碎渣,拉着秦萧坐下。
“设枢密院,是为限制兵权,以往将领凭腰牌就能拉起队伍,以后却不能了。枢密院兼管军政与调兵,无枢密院手令,将领不得私自调兵,违者以作乱犯上论处。”
这对武将是约束,亦是吸取前朝亡于藩镇的教训。权力的集中与膨胀不可避免会催生野心,这是任何上位者都不希望看到的,不独崔芜。
“等江南平定,可按不同地域设置战区,南边的仗有南边的打法,北边的仗又有北边的打法,打仗要因地制宜,制定军政也是一样的道理。”
比如南方战区需要精锐水师和尖利战船,以后说不定还需打造长驱入海的舰队,这些都得排上日程。
“文官排斥奇技淫巧,斥其为不入流的小道。我设璇玑司,引来好些言官折子,书案都被淹没了。”
“他们只道以仁德教化四邻,殊不知对待某些邻居,讲理是不行的,教化是不够的,非得将他们打怕打痛,才肯坐下与你好好商谈。而要占得先手,火器实是重中之重,绝不可拱手让人。”
“可惜如今炒铁技术还不行,火器数量亦有限。我给丁钰下了死命令,最迟今年年底,得给我装备一支像样的火器队伍,名字都取好了,就叫神机营。”
“还有,军中将领多是跟着我摸爬滚打过来,以后的将领却未必有这许多实战机会。所以我想着兴办武学,将那些不爱诗书,却在军略上有天分的少年人都搜罗起来,也可作为我大魏军队的后备人才。”
她想到哪说到哪,听着杂乱无章,秦萧却从中窥见日后新朝画卷的冰山一角。
他凝神片刻,突然问道:“陛下信不过武将?”
崔芜笑意突然凝固,长眉蜷蹙如珠。
秦萧拢在袖中的手指有些发腻,不知不觉沁出一层冷汗。他知道这话过界了,并非臣子本分,但是那一刻,他突然冒出一个十分大胆的念头。
他想试探崔芜的底线,想知道她对他的容忍度究竟在哪。
他想知道,她是“女帝”,还是“阿芜”。
秦萧目不转睛地盯着崔芜,仿佛过了许久,女帝精致的眉眼徐徐舒展,竟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