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些追随女帝多年的心腹却知晓,眼下孙氏被架得越高,来日大厦将倾,摔得也更狠。
“陛下这是不打算给江东孙氏留活路了啊,”贾翊感慨道,“当初石浩作乱败露,陛下谁都未赏,单单将顺恩侯的爵位提了一级,便是告诉所有人,石氏败落乃孙彦所为。”
“如今命孙彦同行,表面看是荣宠无双,实则防着孙氏留京作乱,更是将顺恩侯树成一面靶子,拉尽官员仇恨。”
盖昀面色如常:“有些话心里知道就行,不必挂在嘴边。”
贾翊知晓盖昀脾气,不以为意:“陛下便是如此,性情中人,爱憎俱是分明。”
“昔年定国公追随她于微时,即便于石氏余孽一事上犯了糊涂,她也不忍严惩,顶多剥夺兵权,仍旧是尊贵无双的国公。”
“孙氏迫害陛下,百般折辱,哪怕如今归降称臣,陛下亦是耿耿于怀,断不允其安享尊荣。”
“回想起来,贾某真是庆幸,当初投诚主上,未曾瞻前顾后。”
盖昀略带薄责地掠了他一眼:“越说越不像话,九五至尊也是你能编排?”
“下官是庆幸,”贾翊笑道,“幸而下官与今上也算有些共患难的情谊,只要谨言慎行,捞个善终想必不难。”
这一次,盖昀未曾斥责反驳。
似他们这等随驾微时的开国功勋,最怕便是上位者刻薄寡恩、鸟尽弓藏。
从今上登基以来的种种所为看,对政敌固然心狠手辣、毫不留情,待自己人却极为护短——否则,如秦萧这般功勋显赫又权威深重的武将,不一杯毒酒根除后患就算好的,哪容他领兵北上、收复失地?
由此看来,他们运气不差,纵使与女帝情谊不比武穆侯深厚,得个善终总是不难。
一个时辰后,天光渐明,消息传到顺恩侯府。
外人并不知晓,石氏宫变后没多久,孙彦大病一场,卧床多日不见起色。请了几波郎中,都没看出个所以然,只说是着了风寒,开了几个温补方子,聊胜于无罢了。
吴氏夫人端着药碗进屋时,闻到一股极为沉闷的味道。像是衰朽的枯木与腐烂的花朵混杂,沉甸甸地压住鼻腔、压在胸口。
她不动声色,浮起无可挑剔的温婉笑容,莲步迈过门槛:“侯爷,该用药了。”
屏风后,孙彦正与寒汀说话,见她不请自来,面色微沉:“谁让你擅自进来的?”
吴氏夫人脚步顿住,似有些不知所措,很快又调匀呼吸:“郎中吩咐,药须趁热服用……”
孙彦不耐:“知道了,这些自有下人看着,不必你亲自操劳,放那儿吧。”
吴氏夫人依言放下药碗,又福身一礼,方依依退下。
她是个极为秀美温婉的女子,彼时在江南,吴氏六娘美名遍传江左,否则也不会被江东孙氏聘为宗妇。
奈何时移世易、今非昔比,八年过去,崔芜还是昔日模样,除了容光更甚,亦添天子威严。
反观吴氏夫人却憔悴了许多,两鬓白发丛生,眼角细纹密布,竟似老了十岁不止。
寒汀看在眼里,很难不生出唏嘘感慨。
“夫人自嫁入孙家,一向勤勉谨慎,待侯爷更是不离不弃,”他委婉劝道,“患难见真情,侯爷对夫人也当顾惜一二。”
孙彦却不喜欢这个“患难见真情”的说法,哪怕明知昔年聘娶吴氏乃是父母之命,无论他还是吴六娘都无从抗拒,哪怕……天子憎厌他,此生绝无可能与他成就姻缘。
可想到正妻名分被人占据,怎能不如鲠在喉?
“不提这个,”他咳嗽两声,转了话题,“陛下命我护卫百官北上,司内诸事务必打点妥当。”
寒汀略作迟疑,垂首应是。
第334章
孙彦知寒汀疑虑,他自己又何尝没有困惑?天子对孙氏一脉表面荣宠,实则忌惮——否则当年也不会狠下心肠,流了亲生骨肉。
孙彦一直心存侥幸,也许天子不至狠心如此,也许石浩说的都是真的。
然而这些时日,他差人将陈二娘子的底细打探清楚,甚至亲自窥视了她与宝儿的相处情状。
得出的结论是,这二人的母子关系千真万确,绝非作假。
这让孙彦十分沮丧。
他说不清自己的失落是为着崔芜的狠心,还是为江东损失少了一重屏障。但他非常清楚,没有亲生骨血作为纽带,自己于天子跟前必须再三谨慎,不能落下把柄。
原已做好韬光养晦的准备,却不想天子此番罕见地派了差事与他,实在令人揣摩不透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