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孙彦强行压下心头不适,垂首应道,“钟氏家主供认不讳。”
他未曾说明的是,钟氏家主嘴巴极硬,一开始抵死不认。审讯的卫士倒也不恼,将人绑在长凳上,扒了上衣,用剔骨利刀沿着肋下反复拨弄,美其名曰“弹琵琶”。
自古有“刑不上大夫”的说法,钟氏家主纵然知晓女帝狠辣,却未曾料到她阴毒至此,连酷刑逼供的手段都用上,一时哀嚎连天:“我为从三品户部侍郎,尔等不可这般待我!”
“我要见首辅!我要见天子!”
卫士不曾理会,加重了刑罚。两轮下来,钟氏家主扛不住,终于招认罪行。
“这是屈打成招,可一不可再,”私下里,崔芜不忘叮咛阿绰,“如今有范氏账簿佐证,可知钟氏确实有罪,刑讯逼供倒也罢了。若是日后无凭无据,万万不可以孤证定罪,否则冤家错案必会无穷无尽,非国朝之福。”
阿绰郑重应了。
然而当着孙彦的面,女帝神色淡淡,将“草菅人命”演绎得入木三分:“那就按规矩办吧。”
“这等国贼,也不必脏了刑部大牢,夜长必会梦多……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了吧?”
孙彦打从心底往外冒寒气,眼前的芙蓉玉面分明是见惯的,此时看来却分外陌生。
倒像是……哪来的鬼魅占据了红尘躯体,虽相貌言谈分毫不差,眼神却沾染了阴曹方有的森寒戾气。
然而此时此地,他没有辩驳的余地,唯一的反应只能是:“臣,谨遵圣命。”
于是当晚,钟氏家主“畏罪自缢”于牢中。至于自尽所用的绳索从何而来,守卫又如何容得他狱中自裁,不得而知。
朝中清流自不肯罢休,翌日朝会再次群起围攻,言辞比当初攻讦武穆王更犀利十倍。女帝却只是坐在丹陛之上笑眯眯地听着,待得朝臣口干舌燥,方老实不客气地一拂袍袖:“退朝!”
因着心情好,她早膳多用了一碗酥酪,末了瞧着庭中厚厚一层积雪,突然道:“朕前日让你告知宫人,冻伤后的急救法子,你可说明了?”
服侍在侧的正是潮星,闻言立刻应道:“都说明了,不可用雪擦拭冻伤处,也不能喂热水,须得用暖壶护住心口。心口血活络了,这人多半就能救回。”
“依照陛下的吩咐,姜汤也备下了。宫人若是冻伤,立刻送去仁安堂,那里有女医轮流值班。”
仁安堂是宫人伤病后就诊所在。只女帝平时政务繁忙,只闻其名,还从没亲眼瞧过。
“去找身寻常女官的衣裳来,”崔芜这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大约改不了了,“朕去仁安堂瞧瞧。”
潮星:“……”
虽然对女帝一时的心血来潮很无奈,潮星还是按她的要求照办,本想陪着一起,却被女帝摁住。
“你是朕身边女官,出现在仁安堂太打眼,保不齐多少人认识,”崔芜振振有词,“反倒是朕,平时出行前呼后拥,低等宫人都得回避,倒是未必有人认得。”
潮星苦笑。
话虽如此,若女帝换一副模样,说不定能混过去。可她也不对着镜子瞅瞅,这副容貌,即便是全天下最尊贵的皇宫里,又能有几人?
想扮作宫人蒙混过去,也太小瞧宫里这帮人精了吧?
然而腹诽归腹诽,女帝打定主意,潮星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寻来禁卫,扮作内宦尾随护卫。
崔芜头一回在宫中“微服”,觉得挺新鲜。她假作患病宫人进了仁安堂的门,推说自己近日夜不安枕,喉咙也如火烧,不知得了什么毛病。
这一日坐班的女医恰是最初那五人之一,姓杜,名慧娘。她一边询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以前可有过类似的病症”,一边抬头望诊,冷不防见了崔芜面貌,顿时惊了一跳。
她定了定神,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不动声色:“把手伸出来,我替你把把脉。”
崔芜正好想看她把脉功夫,非常配合地伸出手腕。
她一向细心,此番却疏忽了,盖因宫人常年劳作,风吹日晒,纵然有心保养,手上也难免生出老茧,两手皮肤更是黝黑粗糙,摸上去好似经冬的松树皮。
女帝则不然,虽然手心也有些茧子——那是昔日握笔执刀磨出的,养尊处优数月,手背肌肤却是洁白细腻,指尖更残留一点嫣红,是用凤仙花染甲褪去的痕迹。
如此年纪,如此容貌,如此尊贵的,在宫里能有几人?
杜慧娘心口砰砰乱跳,一时拿不准该下拜,还是配合着继续演戏。只听崔芜问道:“我这病症到底严重与否?还能救吗?”
她才回过神,猜度女帝玩这一出约莫是要看自己本事,遂道:“病症还好,只有些上火,也不必开方,稍后我给你拿包干菊花,你泡水喝了,比什么都强。”
崔芜心说:学的不错,确实有些本事,可以放心了。
正要应下,就见杜慧娘把着她的脉,神色迟疑不定。
崔芜观人无数,揣摩一个小女医的心思还不是手到擒来?当即问道:“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杜慧娘拿不准这话能不能开口,又怕女帝有心试探,若是缄口不言,岂不让天子以为自己学艺不到家,乃是个尸位素餐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