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文武相轻,但这两位都是女帝心腹,又逢大敌当前,竟是前所未有的齐心协力。听说她来了,秦尽忠下了城楼,三两步迎上前:“时大人怎么亲自来了?铁勒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攻城,你若伤了可怎么好?快些回去吧!”
逐月却道:“这是我头一次见铁勒大军,将军容我开开眼吧。”
秦尽忠暗自嘀咕:军队有什么好看的,还不都一样?
却还是将逐月引上城楼:“铁勒人来势不善,时大人要做好准备。这一仗……不好打。”
逐月不答,只凝目望去。但见远处旷野之上,乌泱泱的阴影好似飘来的阴霾,阻隔了骄阳,遮蔽了天光。
那是连绵不见尽头的营帐、战马、铁甲,从特制的千里眼望过去,连值守士卒的眉眼发肤都清晰可见。
逐月曾为女帝批阅奏疏,多次看到“调兵数万”之类的字眼,但这是她第一次用自己的双眼见证“数万大军”这个概念。饶是她早有准备,某一个瞬间,手心里依然捏出一把凉汗。
那样的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不是蝼蚁,不是羊群,而是披坚执锐的凶悍胡人。
“应该害怕的,”逐月想,她也确实生出细细密密的战栗,但与此同时,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兴奋,暗涌般冲撞着胸口。
这一刻,她不必再如寻常女子一般躲进深闺,为了无常的命运哀哀哭泣,而是以棋手的姿态走上台前,切身参与这场权力与天下大势的博弈。
她吃了这么多的苦,不惜出卖色相、以身入局,不就是为了这样一个机会?
“秦将军,”她听到自己用平静无波的语气问,“铁勒攻城,你有几分把握?”
秦尽忠作为守城主将,当然考虑过这个问题:“城中守军六千,铁勒兵力不下五万……坚守十天半个月,大约不成问题。”
他说得委婉,逐月偏要刨根究底:“半个月之后?”
秦尽忠不语。
半个月之后?
唯有天知道。
他久久无语,却听逐月开口:“我告诉你答案,我们必须守住。”
秦尽忠蓦地扭头。
“当初我自请留守此地,陛下曾劝告我,朔州孤悬雁门之外,又是扼守冲要,一旦铁勒反扑,多半会首当其冲。”
“她让我考虑清楚,是否做好准备承担这样的风险。”
“我告诉她,我可以。”
“独撑大局,是豪赌也是机会。成则平步青云,败则身死城破,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然而对我这样的人,一辈子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奢望。哪怕是死,我也要牢牢抓住它。”
“连我这样的小女子都敢放手一搏,将军久经战阵、杀人无数,有什么好怕的?”
秦尽忠瞠目结舌,自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看到不容错认的野心。
这样的灼热欲望,出现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都不违和,但此时此地,它属于一个女人。”一个女人,”他忍不住想,“怎么会有这样的野心?”
她想要的甚至不是单纯的功成名就,而是一份功勋、一笔痕迹,落定在史书上,伴随着“时逐月”这个名字。
然而很快,秦尽忠想起崔芜,踩着千万人尸身登基为帝的天子,同样是女子之身。
不由释怀了。
“娘的!”他想,“连个女人都有这样的心胸和志向,难道老子还比不过一个姑娘家?”
原有些不安的心,瞬间定了。
“时大人放心,但凡有我一日……”
打断他的是呜咽的号角声,回荡在旷野中,仿佛狼群的呼唤。
秦尽忠神色陡变,将逐月带至身后,顺势拔刀,斩断劈面而来的冷箭。
“全军戒备!”他厉声嘶吼,“铁勒人攻城了!”
所有守军在那一刻动起来,弩箭运上城楼,滚木擂石备下。
“可惜时间仓促,没能把踏橛箭搬来,”秦尽忠不无懊恼地想,“不然,够这帮胡蛮子喝一壶的。”
然后他抬起头,毫不意外地看到旷野尽头的“乌云”动了。仿佛呼啸的潮水、围猎的群狼,遵循着某种节奏和规律,乌泱泱欺向城墙。
秦尽忠不为所动,直到“潮水”漫至城墙下,才斩落长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