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芸娘看到少女的步子微顿,便径直离开了,她知道那个少女注意她很久了,她能看到少女眼中的好奇疑惑,以及,那过分清澈不染世俗的目光。
她笑了笑,眼中彻底染上落寞,她伸手抚上自己的面庞,是祸还是福,谁又能知道呢?
扶柳拿着矮凳和竹子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女子望向门口的目光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却又在看到她的时候尽数收敛干净。
“若是姑娘介意妾身葬,便劳烦姑娘,扶妾身到凳子上。”
扶柳看了看女人此刻面黄肌瘦的模样,心中了然,女人怕是没有多少力气了。
她依言,将女子扶到凳子上靠着墙坐好,她看到那个女子拿起那些竹子,拿着刀,吃力地将竹子切片。
张芸娘坐到矮凳上的时候,精神还有些恍惚,她拿过少女放在一旁的刀和竹子,身体的不适让她拿着刀的手都有些吃力,她只能一点点的小心地往下切。
她看到那名少女伸过来的手,她摇摇头,看着少女,笑了:“不劳烦姑娘了,妾身自己来就好。”
扶柳默默收回手,她看了会,觉得一时半会怕是搞不完了,索性裙摆早已沾染上脏污,她直接就着坐到了地上,左手搭在膝盖上,右手撑着下巴。
张芸娘切了会,才停下手,她浑身冒着冷汗,微微喘了口气,平复下思绪,这才拿起竹片开始编。
“妾身原是陈家村人,爹娘唤我芸娘。爹爹和娘亲都是普通的村民,背朝黄土面朝天,家中仅有妾身一女,日子算是过得平静祥和,那时候啊,妾身最喜欢搬着矮凳,坐在家门口,爹爹和娘亲说等我编够了10只蚂蚱,他们便回来了。那时候,我就会努力编蚂蚱,只想着能快一些更快一些,可惜当时人小,快也快不到哪里去,总是在将将编好的时候,太阳就要落山了,爹爹和娘亲也回来了。”
扶柳安静地听着,她想,话本里如果是幸福的开头,那么幸福将会是短暂的,转瞬即逝的,果然,接下来她就听到女人又开口了。
说到这里,张芸娘编着蚂蚱的手不小心被刺了一下,冒出了血珠,她不甚在意地擦在已然脏污的衣摆上。
她放下手里的竹片,从怀里掏出手帕,咳了声。
她收起手帕,再度拿起竹片,清了清嗓子,复又开口:“在妾身六岁那年,村里闹了灾,妾身跟着爹娘逃难,有吃的爹娘总是紧着妾身,然后在某日,他们都饿得撑不下去了,双双饿死在逃难的路上。而妾身因长相出众路上被人拐卖到了烟花柳巷里。”
扶柳看着芸娘编织着蚂蚱的手有些许生疏,芸娘的手细嫩白净,显然已经许久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了,可或许是早已烂俗于心,她依旧编织出了只栩栩如生的蚂蚱。
张芸娘将编织好的蚂蚱递给眼前的少女:“姑娘,给,若是姑娘被不嫌弃,便接着吧。”
扶柳伸手接过,她的眼中有疑惑,为何嫌弃?
张芸娘看着眼眸清澈的少女笑了,并未解释,心中升起了几分羡慕,接着道:“妾身当时年纪小,并不知道烟柳之地是何物,只知道,只要妾身听话,老鸨就会给妾身口吃的。爹娘临死前都希望妾身好好活着,许是爹娘从小的教导,让妾身还是留了些许警惕之心,老鸨问起妾身名字的时候,妾身只说姓张,名芸娘,张是妾身娘亲的姓氏。”
“后来,妾身渐渐的明白了,什么是烟花柳巷,妾身想过逃跑,被毒打。妾身划花过自己的脸,许是年纪小,又或者是这张脸还是过于惹人眼,妈妈花了银两请了大夫,将妾身的脸治好了。”
扶柳看到原本初次见面带着媚态的芸娘,再看看她此刻逐渐充满恨意的双眸,心头一紧,她在这两日就知晓了,女人是附近楼里的头牌姑娘,对于女子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的事情,但是好歹能在灾年里活下来。
她回过神来,看到芸娘很快松懈下来的模样,松了口气,她并不会安慰人。
张芸娘收敛了面上的恨意,她深呼吸口气,平复了过分纷杂的思绪。
“那年妾身十二岁了,老鸨给妾身喂了药,将妾身拍卖了,从那天之后,妾身便开始那恶心之事。妾身从恶心抗拒恨不得自戕到后来努力攒恩客给的银两,妾身终于在今年,也许是年老色衰,老鸨终于放妾身走了,而我已经二十有三。”
剩下的话,芸娘不说,扶柳也能猜得出来,芸娘好不容易自赎己身,接过天不遂人愿,芸娘染上了疫病。
她看着笑着,却像是要哭出来的芸娘,她起身,蹲到芸娘身边,做并肩状,她说不出来安慰的话,半晌,也只能干巴巴地挤出句:“姑娘很勇敢。”
她这一路而来,跟着陆折春,见过许许多多的人,她都没学会怎么安慰人,或者说,没有人需要她安慰吧,毕竟只是个陌生人。
可是此刻她希望眼前的芸娘,能感受到一丝丝温暖。
从逃跑,狠心划花自己的脸,再到假装认命实则依旧留有离开楼里的念想并为此付诸努力的芸娘,很勇敢,也很不幸。
她有点后悔了,在好奇的时候,没有主动上前去,将药碗端过来,递给芸娘。
明明她才二十来岁,吃了那么多的苦,她看到了,却只是好奇,并没有伸出善意的手。
张芸娘编着蚂蚱的手微微颤抖,察觉到身边传来的温热体温,听到那句真诚地夸赞她的勇敢,她没有抬头,她终于维持不住面上的笑意,泪珠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