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钰眉头微拧。
“人心善恶只隔一线,暴民也好,匪寇也罢,原先都是淳朴善良的人,可一旦跨过那条线,手上沾了血,人心的脓与恶被放出,就再也回不去了。”
崔芜脸色平静,近乎冷酷:“这样的人,与山间禽兽无甚分别,甚至还不如禽兽,留着只会是毒疮、是祸患。”
“不如尽早割了干净。”
暴民可以杀,良民却不好收拾,数日后,崔芜再次撞见一伙流民。他们倒是不曾杀人越货,只占了一处山林,据寨而守。若不是崔芜派出的斥候眼尖,瞧出这帮人巡逻时拿的是锄头、镰刀一类的农具,险些当成响马之类的货色直接剿了。
为首的斥候甚是机灵,知道自家主子对流民与暴民处置不同,寻了两个机灵手下,假扮流民央求收留。占据山寨的流民大约吃过亏,唯恐他们是匪寇假扮,没敢开寨门。见其中一人年岁尚小,瞧着是半大少年的模样,有失了孩子的乡民心中不忍,用竹篮吊着吃食送下来。
斥候拿了吃食,回头将详情一五一十报与崔芜:“……这些人并不曾与卑职为难,拒守山寨只为自保。卑职瞧着,领头之人像是从过军,进退部署颇有章法,不在寻常校尉之下。”
崔芜从案后抬起头,不是没听出斥候微妙的开脱之意:“如此,倒是可以试着接触一二。河东是何境况,他们应该比咱们更清楚。”
至于如何接触?
自然是直接打出崔氏旗号,堂而皇之开赴山寨。
“我等乃是崔使君麾下,闻听河东战乱、外虏南下,特来平定暴乱,救黎民于水火之中。”
“使君有话相询,还请诸位开门。”
负责喊话的斥候正是得了乡民吃食的小将士,他拿着丁钰设计的扩音器——其实就是一大一小两个漏斗形状的倒扣在一起,能将说话声放大数倍,穿透力也随之变强——站在门前高声喊话。
所谓寨门,其实是仓促垒起的土墙,墙头登起居高望远的箭楼,猎户打扮的乡民站在上头,显然听到了斥候喊话。
他们交头接耳片刻,有人飞奔去报信。片刻后,箭楼上出现一名年过五旬的老者,虽须发微白,却是腰杆笔直,瞧着精神健旺。
“崔使君的名头,老汉是听说过的,”老者迟疑道,“可我怎么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
行商打扮的亲兵海潮般向两侧分开,居中一骑徐徐上前。小红马仰头长嘶,端坐马背的崔芜穿着利落的胡服袍子,手挽缰绳,对着箭楼遥遥抱拳。
事实证明,崔芜耗费两年心血,为自己塑造的一重“仁德”金身并不是无用功。至少,这山中寨楼里的老者就听说了崔使君名号。
“乱世求存艰难,老丈谨慎行事,崔某十分明白,”崔芜无意挑起战端,态度放得极为缓和,“我只问几件事,问明之后,立刻退走,绝不多作叨扰。”
老者思忖片刻,极利落地一挥手,下一刻,紧闭的寨门徐徐开启。
“使君请进来说话吧,”老者说,“不瞒使君,老朽在关中也有远亲,若非使君照拂,早死于战乱之中。”
“使君恩德,老朽铭感五内,愿效犬马之劳。”
崔芜可以肯定,这位老者绝非等闲之辈,寻常布衣可说不出这样的话。
“如此,搅扰了。”
她此行携了五百轻骑,只点五十精锐跟随入城。丁钰不放心,还想劝她多带点人马,却被崔芜一句话撅回去。
“巡视个小山寨,就要五百精锐压阵,日后遇上铁勒主力,还活不活了?”
丁钰无言以对,只好随她。
寨门之内依山而建,原先大约是匪寇据点,却被这帮乡民反客为主。崔芜一路行来,只见乡民训练有素,岗哨、巡防无不井然,狭窄隘口处皆有手执兵刃的民兵把守。
她与狄斐交换过视线,想法如出一辙——这伙乡民的首脑,十有八九是行伍出身,保不齐还是军官一类的人物。
她猜得没错。
一行人被引至议事正厅,“匪寨风”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聚义堂”三字牌匾虽被摘去,堂上的虎皮椅子却还原封不动。
老者坚持要崔芜上座,崔芜盯着那蒙了虎皮的胡床牙碜片刻,勉为其难地给了主人家面子。
对不住虎兄,古时没有野生动物保护法,只能委屈您老借皮毛一用。
“我见寨中布局俨然、巡守严密,敢问老先生,是否曾在军中效力?”
老者邀崔芜入寨,未尝没有炫耀本事的意思。如今听崔芜发问,正好徐徐道来:“不瞒使君,老朽曾于天兵军中服役,授职振威校尉。只是后来,时局混乱,老朽本想回乡度日,没想到一股流寇占据此间山寨,还频繁侵扰附近村子,抢夺口粮。”
崔芜恍然:“所以老先生训练了村兵,不仅护住村子平安,还反杀流寇,抢占了山寨?”
老人叹了口气。
“老朽也是侥幸,”他说,“那股流匪以为咱们只是寻常百姓,轻敌大意了,这才给了老朽可趁之机。”
“因着官府催逼税赋,老朽出了个馊主意,叫一部分青壮躲在山寨之中,对外谎称为匪寇所杀,如此便可不必交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