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应该是遮遮掩掩,窘迫难当,唯恐被人知晓不堪来历?
世家叫板皇权,拿捏的就是上位者爱惜名誉,不愿昔年污点为人知晓。
可若女帝不在乎呢?
谢崇岚远比李侍郎敏锐,想到某种近乎可怕的可能性,脸色终于变了。
“李卿方才有句话,朕听着很有意思,”女帝噙着笑意,“一个巴掌拍不响?”
“朕给李卿讲个故事吧。”
她背手身后,慢悠悠地踱到近前:“乱世之中,贫苦人家活不下去,将收养的女孩卖去了青楼。那女孩忍辱负重、做小伏低,只等机会成熟,从楚馆出逃。”
“她成功了,逃出龙潭。却又没成功,途中撞见节度使之子,被强掳回府,又入了虎穴。”
“节度使之子看中她美貌,她屡屡出逃,又屡屡被抓回。到最后,板子挨了,清白失了,肉身被凌辱,尊严被践踏。”
女帝一步一步走到李侍郎面前,直逼他双眼:“李卿,你告诉朕,这是谁之过?”
李侍郎如何听不出,女帝口中的“女孩”正是她自己?以他的心胸,自是以为种种苦难皆是女子之过,若她入节度使府能安分守己、卑事主母,也算得了不错的归宿。
可她偏偏不肯,拼死出逃,于中原腹地掀起滔天风波,最终力压群雄,登临皇极。
方有了世家今日的麻烦。
可这话不能当着正主的面说,李侍郎只能卑微赔笑:“这自然是……是那强抢民女的贼子的罪过!”
女帝也笑:“言不由衷,朕知你不是这么想的。”
她分明没说什么过分严厉地话,李侍郎却像被蛇蝎锁定的青蛙,冷汗不受控地往外冒。
谢崇岚瞧着不对,试图打圆场:“陛下乃一国之君、九五至尊,前尘往事皆已过去,实不必纠缠不放。”
“朕倒是不想纠缠,可有人处心积虑、机关算尽,非得捅朕的伤疤,”女帝一字一顿,“当着众目睽睽,孙景是怎么说的?”
“他说,朕不过是孙家一介逃妾!他大哥不寻我算账,我还有脸与孙家计较,是也不是?”
殿中文官并非人人知晓萃锦楼中对话,此时乍闻详情,简直三魂惊散了七魄。
李侍郎再愚钝,也知大事不好,立刻跪地请罪:“陛下恕罪,这都是那孙氏子狂悖,臣实不知情……”
女帝冷笑,转身拎起茶盏。
“知不知情,不要紧,”她轻言细语,“要紧的是,你该死!”
“砰”一声脆响,茶碗落地,砸得粉粉碎。
电光火石间,盖昀脑中闪现过四个字:摔杯为号。
只听脚步声仓促杂乱,无数皮甲卫士冲进殿中,为首之人正是殷钊。
殿门与窗扉逐一合拢,盖昀只嘶声呼喊一句“陛下息怒”,就被不绝于耳的金铁呼应声截断。
长刀出鞘,密集如林,寒光映照出殿中文臣惨白的面孔。
女帝低垂眼帘,似笑非笑:“当年,朕以命相搏,跳进运河才逃出生天。”
她睨着李侍郎:“李卿,你知道河水有多凉吗?”
李侍郎哪还答得上话?他只觉站在身前的并非九五至尊,而是从深渊里爬出来的索命厉鬼,烛火幢幢,鬼影森森,朝他露出狰狞爪牙,伏在地上的后背抖成筛糠。
女帝收了笑意:“看来李卿不知道……那便让他也亲身体会一番!”
殷钊打了个手势,早有禁军端着水盆上前,二话不说地揪过李侍郎,摁着他后颈将人压进盆里。
李侍郎口鼻被水淹没,惊恐地挣扎起来,然而他一介文人,如何挣得过两名孔武有力的卫士?只露脸喘息两下,就再次被摁进去。
一时间,殿内安静极了,只听到“咕噜咕噜”的呛水声。文臣们沉木浮石的好口才没了用武之地,齐刷刷地瞪着李侍郎,就像羊群盯着待宰的同类。
许思谦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帝,自他追随崔芜起兵以来,她都以英明宽仁的形象示人,偶有霹雳手段,也是对事不对人,仿佛天生是为那个位子而生。
这是他第一次隐约意识到,女帝心里压着一股情绪,比火烈,比海深。过去数年间,她用理智、用雄心将其压制住,从未显露人前。但是世家们阴毒下作的算计触了她的逆鳞,这股情绪再也压制不住,仿佛滔天洪浪般吞了朝堂。
待要上前劝阻,忽觉手肘被人扯了把,扭头见盖昀对他摇了摇头。
许思谦不解:盖相?
盖昀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