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去凤翔任职,是苏轼人生的第一次独立的冒险。
苏洵三父子在京师引起的那些震**已经化为涟漪了。
他们三人合力造成的绚烂景象,如今已经在皇帝、朝廷和臣民们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人们开始仰望,同时也开始期待。
完美的出场,巅峰的晕眩和极致美妙使这三父子成为众矢之的。人们在猜测北宋朝最天才的三个同姓男人给其带来怎样的绵长福泽。
然而,对于苏轼而言,这一切都不重要,他正忙于处理某种未能预料的痛楚。
苏轼天生热情,因而,无论他具备怎样的慧根,对仙佛之道有怎样天生的向往,他始终窥不破人世的情感牵绊。
凤翔任职,他将带妻子王弗前往。当然,王弗是极好的伴侣,通情达理而又干练。
然而,她不能提供苏轼对情感的全部需求。
父亲已是鳏夫,兄长即将做官远去,子由应当也愿意留在京师照顾孤身一人的父亲。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苏轼的失落是这样溢于言表,他将不得不与挚爱的弟弟子由长久分别了。
当苏轼在黄昏的郑州西门外与弟弟道别,他的内心一片黯然。
凝望着衣着单薄的弟弟在雪地上骑瘦马而返,苏轼不禁心潮起伏。他不愿立刻离去,贪婪地一再张望。
直到弟弟戴着帽子的头颅在低陷的古道上隐现起伏,渐行渐远,最终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茫茫的远方。
苏轼这才萧瑟地转过身,踏上更加茫然的仕途。
这种心情,化为他到任后写给弟弟的第一首诗《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
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归人犹自念庭帷,今我何以慰寂寞。登高回首坡垄隔,但见乌帽出复没。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路人行歌居人乐,僮仆怪我苦凄恻。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君如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没有一种别离是轻易的,也没有一种别离的痛苦能设法避免。世间一切人事,有来的一日,便有去的一天。
飘忽的岁月里,多少别离如雨,不期而至。
苏轼敏感而热情。
过去许多年,他们父子三人为着远大的志向,义无反顾,共同努力。直到他如愿以偿登上仕途,面对与弟弟的分别,要到真正分别的刹那,他才能痛切地感受到政治生涯的深长意味。
古人做官,许多光阴都花费在奔波的路上。
倘若先后官职所属地相隔遥远,他们甚至要一年半载才能到任。
与亲人的分离,孤单旅途的劳顿正预示了仕途的艰辛,也消磨了苏轼牛刀小试的喜悦。
但有一人,自这次凤翔之行,追随苏轼二十年。
这位有幸见证苏轼天才半生的人叫马正卿,字梦得,河南人。他与苏轼同岁,比苏轼小八天,身世堪怜。
苏辙《赠马正卿秀才》记述他:“男儿生可怜,赤手空腹无一钱。死丧三世委平地,骨肉不得归黄泉。徒行乞丐买坟墓,冠帻破败衣履穿。矫然未肯妄求取,耻以不义藏其先。辛勤直使行路泣,六亲不信相尤愆。”
但就是这位马君,在此后苏轼的浮沉里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