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出没风浪里
元丰二年(1079)十二月,苏轼出狱,责受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
这是苏轼生平遭受的第一次贬谪。
有宋一代例不杀士大夫,当官员因与当政者意见不合或任职不堪而获罪,往往处以贬谪。
贬谪即将已定罪的官员、氏族,贬谪、迁徙到远离本土本职之地,其流放之所多为山穷水恶、穷乡僻壤、人宁事少的落寞地域。
仕途挫折,精神上的抑郁,流放之地的艰苦,必以此种精神与物质的双重匮乏使人陷入绝境。
始料未及的是,黄州的荒蛮历史和僻静环境,竟成为苏轼最理想的去处。因为此刻,他需要冷静。
“黄州山水清远,土风厚善。其民寡求而不争,其士静而文,朴而不陋。虽闾巷小民,知尊爱贤者。”(《书韩魏公黄州诗后》)
“索漠齐安郡,从来著放臣。如何风雪里,更送独归人。”(《伯父送先人下第归蜀诗云:人稀野店休安枕,路入灵关稳跨驴。安节将去,为诵此句,因以为韵,作小诗十四首送之》其一)
黄州,是杜牧所谓“平生睡足处,云梦泽南州”。
元丰三年(1080)二月,苏轼到达黄州。这一年苏轼四十五岁,宋神宗三十三岁。
此时皇帝正当年轻,臣子已届中年,这样两个精神卓绝、政治理想南辕北辙的人计较光阴,年长而身为人臣的苏轼不能不感到无望。
赴黄途中,苏轼思虑前因后果,对弟弟子由说:“便为齐安民,何必归故丘。”(《子由自南都来陈三日而别》)他预见并决定长久地待在黄州了。
五月,在怅惘的雨季,身在僻陋黄州的苏轼感到发自内心的寒冷,他仿佛连呼吸都充斥着绝望。
当时,在黄州太守徐大受的关照下,苏轼寄寓定惠院僧舍。
定惠院住持为苏轼在竹林下开辟啸轩一间,苏轼自谒见太守后便再不见人,杜门不出。
自此,苏轼与众僧一道布衣蔬食,每日随僧一餐,读佛经以遣日。
此时,“乌台诗案”的痛楚还新鲜尖锐,黑暗牢房里那些可怕的日夜历历在目,时时袭击苏轼敏感的内心。
尽忠朝廷的理想已然破灭,并且还遭到践踏与鄙薄。皇帝的震怒,朝野的倾轧,种种人事,都像针一般刺痛着苏轼。
如今的苏轼开始尝到落寞的滋味了,昔日热情友好的亲朋大都突然消失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答李端叔书》)
苏轼有种孑然一身的感觉:“我谪黄冈四五年,孤舟出没烟波里。故人不复通问讯,疾病饥寒宜死矣。”(《送沈逵赴广南》)
苏轼也想将自己封闭起来,他需要时间来消化刚刚经受的莫名冤屈,他的愤恨和忧伤,如同千古流放地黄州一般,无法抹去被驱逐的屈辱和难堪。
他的身份已不是地方长官,也不再有公务缠身。
故初在黄州,苏轼几乎不与人来往,他对“乌台诗案”心有余悸:“黄当江路,过往不绝,语言之间,人情难测,不若称病不见为良计。”(《与滕达道书》)
在这段时日里,苏轼开始更多地接触佛教。
黄州城南有座安国寺,到黄州初期有限的对外交往中,苏轼曾经走进安国寺,与僧人继连促膝长谈。
这次长谈似乎促使苏轼对过去经历的一切进行反思。
他每隔一二日就去安国寺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对自己过去的修为进行了认真的检视:“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
至于道教的抚慰,那是苏轼惯常的方式。
冬至后,苏轼在天庆观道堂用道书方士之言,厚自养炼。
一晃两三个月过去了,苏轼在杭州的方外之交辨才、参寥、佛印、言上人等纷纷来信慰问。世俗世界的势利,方外世界的超然,令苏轼感慨。
他给辨才回信道:“仆罪大责轻,谪居以来,杜门念咎而已,平生亲识,亦断往还,理故宜尔。而释老数公,乃复千里致问,情义之厚,有加于平日,以此知道德高风,果在世外也。”
元丰三年(1080)这一年,“缥缈孤鸿影”的苏轼,焚香安国寺,斋居天庆观,在宗教中求取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