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开始期待去年的芹菜根快快成长,或是用那刚长出来的芹雪芽烩只斑鸠,做顿上等佳肴。
他的诗歌成为真正的农事诗了。
他能细细记录种植水稻的全部过程,“种稻清明前,乐事我能数。”(《东坡八首》其四)
并真正体会到农人的艰辛:“再拜谢苦言,得饱不敢忘。”(《东坡八首》其五)
当他看到亲手栽种的小桑树、小柘树长得正旺,麦子种了虽不到一个月,油油的麦苗却已经覆盖整个地面,东坡呈现勃勃生机,他终于了解了农夫的喜悦。
苏东坡已经由“平生未尝作活计”的士大夫变成了“脱冠还作扶犁叟”的耕地种田老农了。
苏东坡从头到脚变成了农夫,甚至开始拥有农人自给自足的快乐。“有屋五间,果菜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
他认真研究各种务农的学问,发现农事里细碎的乐趣。
虽然他现在是完完全全的农夫,但当他已经将东坡料理得十分顺利时,农夫苏东坡再次生发了超越生计的梦。
种枣期可剥,种松期可斫。事在十年外,吾计亦已悫。十年何足道,千载如风雹。旧闻李衡奴,此策疑可学。我有同舍郎,官居在灊岳。遗我三寸甘,照座光卓荦。百栽倘可致,当及春冰渥。想见竹篱间,青黄垂屋角。(《东坡八首》其六)
除了口腹之需,苏东坡在庄稼之外开始种植各种树木。
他想,栽种些好友赠送的“三寸甘”那样的柑橘苗,未来他的小院就将坐落于芬芳幽静的竹林柑林里。
这就是苏东坡心底的田园。
这是东坡向往的田园。
向往,则证明尚未到达。
东坡在黄州的农耕生活是困苦的。这困苦在寒食节更为鲜明。
寒食节由来已久。
约在冬至后一百〇五天,清明前后,唐代与清明并为一节。
初时禁烟火、吃冷食、祭扫,后逐渐发展出祭扫、踏青、秋千、蹴鞠、牵勾、斗卵等风俗。
“四海同寒食,千古为一人。”(卢象《寒食》)苏东坡潦倒落魄于黄州之际,不免与介子推有“同命相怜”之感。
自来黄州,复而又至,已经“三寒食”,能不凄楚、悲伤?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寒食雨两首》其一)
回想三载光阴,年年想好好珍惜春天,却次次春光逝去,容不得人不舍。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寒食雨两首》其二)
苏东坡身处漂流于春水暴涨中的小屋,煮着野菜,点着怎么也点不燃的破烂炉灶。
乌鸦衔着纸钱乱飞。
在寒食节里,朝堂君门深锁报国无门,祖坟万里远隔回乡无路,无法痛哭,已心如死灰。
苏东坡的《寒食帖》后来成为许多热爱书法之人反复揣摩的作品。
面对命运的不公、人生的坎坷,苏东坡将奔放的情感诉诸笔端,以淋漓多姿、意蕴丰厚的书法意象来表现。
灰暗的诗情、阴霾的画意、酣畅的书境将苏东坡谪居黄州的烦闷、怅然、悲凉、沉郁倾泻在一个个无言的字句中。
不同于《兰亭集序》的潇洒超逸,《祭侄文稿》的朴拙雄强,被目为“天下第三行书”的《黄州寒食诗帖》才气逼人。
东坡书如其人,用笔既沉着顿挫、丰腴圆润,又清俊劲爽。
东坡在写寒食诗时,字体先小,而后逐渐变大,仿佛情感终于无法遏制,至末尾处的“哭途穷”达到极致,那正是他内心强烈复杂的情绪。
痛苦到极致,东坡至此将要涅槃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