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是不受缚于外加的约束,自得其乐。张爱玲和他在电话里闲聊时,她对所谈到的每件事都有浓厚的兴趣,也发表她自己独特的看法。她有时海阔天空,有时微妙细致,大大地增强了他的联想力。有这样生动活泼的想法的人,对生活中各种美好的趣味,是很有鉴赏力的。而这种自我欣赏的境界,用文字表达就足够了,不必借重其他的传达媒介。张爱玲说过,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她很能自得其乐,而且这些喜悦,又都是随时皆在,顺手拈来的。在纯粹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上,如果没有她所不喜欢的,在很自然的情绪下,她倒是非常乐意交谈的。“有一天和我在电话上谈着谈着,她说了一声:‘我很喜欢和你聊天。’我无意地用我在商场上习惯的思维方式回答了一声‘为什么?’谈话不久就中断了。我为这句在当时不适当的回答,至今耿耿于心。”
虽然张爱玲的作品能叙述大众的感受,但她自己,却不受那七情六欲所束缚。譬如她不太留恋过去的上海。在言谈上,也从不表示对什么失误有憎恨的意思。对她喜欢的东西,也只是看看而已,没有占有和保留的欲望。她的叙事,总是点到即止,从没有把自己陷在里面。她的生活方式,是她内在个性的表现,不受外来的规范所左右。一般人被牢牢套住而不自觉的习惯,不管是属于社会上的或道德上的,她都觉得和她的个性格格不入,就认为是打搅她的麻烦,对于这些,她所采取的态度,就是退避三舍,敬而远之。
四是成名早——不和人来往的客观条件。她没有借钱、欠钱,不用信用卡,充分显示她的量入为出不借不欠的独立生活观。她成名得早,有固定的收入,可以维持她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换了一个人,要顾及生活,想要隐居,不和人接触,恐怕就不太容易办到。话虽如此说,以她的收入,手头还是很拮据的。
五是看得破——身外之物,不足道也。张爱玲没有家具,没有珠宝,不置产,不置业,对身外之物,确是看得透、看得薄,也舍得丢,一般注重精神生活的艺术家,都有这种倾向,不过就是不及她丢得彻底。看她身后遗物的萧条情形,真是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
她不执着,不攀缘,无是非,无贪嗔,这种生活境界,不是看透看破了世事的人,是办不到的。
六是爱美——入世的态度。张爱玲很会调配自己而自得其乐,譬如在1993年5月,她做了一次整容手术,又觉得戴眼镜不适合她的脸型,因此配了隐形眼镜。她也买了好些化妆品,多半是保护皮肤的。她又喜欢买衣服,各色各样的都有,她花了很多钱去吃药看医生,去掉房租,她所剩的钱就不多了,不然她可能会买更多的衣服。因为怕蚤子钻到头发里,她把头发剪了,以后一直戴假发,最早的假发是全黑的,可能她觉得和年龄不合,后来用的都是黑中带白的了。她穿的拖鞋是胶底的,可以上街,但是那毛松松的鞋帮,很好看,但不能防雨,又容易脏。她这两样习惯,很特殊,给林式同的印象最鲜明。
张爱玲向建筑学家林式同提到她认为洛杉矶城里只有两栋建筑物够美,其他的就不怎么样,其中一栋是城中心的煤气大楼(GasBuilding),林式同惊异不已——这和他的许多同行看法居然一致。那是一栋玻璃高楼,它的美是以材料搭配和比例感来取胜的,的确具有某种独一无二的吸引力。如果没有一定程度的专业训练,不太可能在洛杉矶地区那么多的建筑物中,单挑这栋煤气大楼为抽象的建筑美的代表。张爱玲对这楼的评语,显示她对形象美的感受力,出自天赋,与众不同。
1995年7月5日,张爱玲给王家卫写过一封信。
家卫先生:
很高兴您对《半生缘》拍片有兴趣。久病一直收到信就只拆看账单与少数急件,所以您的信也跟其他朋友的信一起未启封收了起来。又因对一切机器都奇笨,不会操作放映器,收到录影带,误以为是热心的读者寄给我共欣赏的,也只好收了起来,等以后碰上有机会再看。以致耽搁了这些时都未作覆,实在抱歉到极点。病中无法观赏您的作品,非常遗憾。现在重托了皇冠代斟酌做决定,请径与皇冠接洽,免再延搁。前信乞约略再写一份给我做参考。匆此即颂
大安
张爱玲
七月五日,一九九五
张爱玲遗产执行人宋以朗整理张爱玲与父母宋淇和邝文美生前的谈话和书信,于2010年出版《张爱玲私语录》。其中有一封,1995年7月25日张爱玲致函宋淇:有个香港导演王家卫要拍《半生缘》片,寄了他的作品录影带来。我不会操作放映器,没买一个,无从评鉴,告诉皇冠“《半生缘》我不急于拍片,全看对方过去从影的绩效”,想请他们代做个决定。不知道你们可听见这个名字?
“那是我找家卫代笔的。”多年之后信件当事人、导演谭家明说。[483]1948年出生于香港的导演谭家明,是香港城市大学教授。1980年执导首部电影《名剑》,1982年导演的电影《烈火青春》被视为香港电影新浪潮的代表作。2007年他凭借执导的《父子》获得第26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导演奖。“我一直想拍《半生缘》。”这就是这一封“乌龙信”的来由。
八十二、永伴,1995中秋月
至少从1992年2月17日写下遗嘱起,张爱玲就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早在出版《红楼梦魇》时,她就公开在书中说自己“去日苦多”;在私下里给朋友们的信中,她一次次地诉说着“自己说着都嫌烦”的病痛的折磨;她赶着编全集,苦撑着编写《对照记》,还有未“团圆”的《小团圆》,她要给读者留下一份完整的礼物……
她最后一次搬了家。
她最后一次照了相。
她最后一次写了信。
她最后一次打了电话。
她还在苦等着那个最后的最后……
也许她想起了自己的笔下的衰老: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她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
哦,这是七巧。而张爱玲呢?
她似睡非睡躺在地毯上。生来就会写小说,七十年来酿着文学的美酒,她用那浓郁的芳香醉倒了千万人,没醉的也已经半醉。她知道她晚辈的青年痴迷着她,港台的读者迷她,大陆的读者迷她。她感觉着血液在全身慢慢地流动,在手臂上慢慢地流动,在骨瘦如柴的手臂上流动。她知道全身的血液都流过了手臂,流到了那支生花妙笔里,而今再也拿不动笔了。……她不会流泪,她已经做了她该做的一切,她使尽全身力气努力抬起手臂——那是怎样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
也许她想到了年轻的时候:
只有年轻人是自由的。知识一开,初发现他们的自由是件稀罕的东西,便守不住它了。就因为自由是可珍贵的,它仿佛烫手似的——自由的人到处磕头礼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由。
哦,这是潘汝良。而张爱玲呢?
只有写作是自由的,一开始动笔,便发现她的天才梦在文学的伊甸园里,便舍不了它了。就因为人性是可珍贵的,它仿佛有魔法——自由的人到处掘金挖宝为读者展现她的人性传奇……
也许她想到了爱情,那欲仙欲死的倾城之恋: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吟吟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
哦,这是白流苏。而张爱玲呢?
上海的陷落成全了她。在那几乎成为文学真空的世界里,以她的才华,以她的文学品位,她不来填空谁来填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爱玲并不觉得她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已经确定了。她只是静静地躺在蓝灰色的毛毯上,将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