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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传奇小说世界96(第1页)

第六章 传奇(小说世界)[96]

十九、沉下去的时代

没落的黄昏、阴森的月夜、嘈杂的都市、封闭的公馆,畸形的**、无爱的婚姻、扭曲的人性、颓败的人生——这就是40年代初中期上海的一个年轻的女作家的“传奇”小说世界。这是上海香港的传奇,是遗少和洋场社会的传奇。这里有一幅幅荒诞、精巧、滑稽的洋场风俗画,与之相伴的风景同样是光怪陆离、繁复驳杂的。张爱玲把这种古今中西的不协调情形概括为“犯冲”。在这种犯冲的背景中,生活着一群窘迫矛盾的人物:一个钟头看中国古籍,一个钟头看外国新学问的朱先生(《等》),被夸为新的旧的都来得的朱晶尧和集姨太太与正式妻子于一身的淳于敦风(《留情》),“最合理想的现代中国人物”佟振保(《红玫瑰与白玫瑰》),自称顽固起来比任何秀才都顽固的华侨巨子范柳原(《倾城之恋》),学了西方的性开放、回到中国来运用的华侨之女王娇蕊(《红玫瑰与白玫瑰》),整日跟舞男似的轻人、三宫六嫔的老爷和英国兵厮混的富豪遗孀梁太太和有二十来房姨太太的乔诚爵士(《沉香屑·第一炉香》)……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那些遗老遗少们。他们在社会动**剧烈之时纷纷逃到上海,以图在租界中寻一庇护之所。他们是一群败渣,政治上失势,经济上无增。他们自动与时代脱了节,时代自然抛弃了他们。有的力图“一手挽住了时代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的慈禧太后”(《沉香屑·第一炉香》);有的因为“不承认民国,自从民国纪元起,就没长过岁数”(《花凋》)。他们的精神生活完全腐败。加倍地花公账、办小报、吃花酒、捧戏子、逛窑子、娶姨太太、宠妾灭妻,只顾得保全大节,不忌醇酒妇人,各个都狂嫖滥赌,来补偿他们的空虚。

至此,可见张爱玲的“传奇”世界是一幅幅苍凉没落的风俗画,是一幅幅人欲横流的百丑图;这是一本中国清朝的遗老遗少们的生活大全,这是上海香港洋场社会的形象记录。

联系着张爱玲各时期长短不一的作品的纽带是爱情婚姻与两性关系,这是她小说情节的中心点。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认为:“现代人多是疲倦的,现代婚姻制度又是不合理的。”在这种不合理的制度下,在洋场这一特殊的生活环境中,没有一种男女关系是健康的。作者逐一嘲弄和否定了这些男女关系,她提供的是一个无爱的男女世界。这一世界是道德破产、人性沦丧的必然结果,它集中反映了半殖民地半封建中国都市社会的典型特征。张爱玲的“传奇”,是一组没有爱情的爱情传奇。不是男欢女悦,而是男狂女怨;不是眷眷恋情,而是畸爱艳史。媒妁姻缘、金钱婚姻、高等调情、通奸姘居以及畸形变态的父女情,都是上海滩上香港湾里中上层人物关系的写照。

发生在洋场上的所有这一切——不伦不类的风景、不土不洋的风俗、畸形变态的恋爱、荒唐颓败的人物——都指向了一个焦点:文化的“犯冲”。张爱玲所表现的,正是中国古代文化与西方文化在租界这一特殊景地上的浊流相汇、污泥掺杂的情形,以及在这种情况下,人们的思想心理、价值观念、行为方式发生的变化和这些文化的根源。这种糟粕文化的结合,生出的就是种种怪胎。她笔下的人物,是中国负面文化的载体。他们的空虚心灵就靠这种怪胎之果来填补。原有的某些道德规范失去了存在的依据,另有的一些反道德的道德(如男子特权、男子中心主义)得到了强化。也就是说,在中国传统的社会政治和文化道德秩序的维护者大清帝国解体之后,过去的邪恶并未从中国社会销声匿迹。相反,这些邪恶在洋场风情园里开出了“恶之花”。有些人不顾道德准则,耽于享乐;更多的人在极度混乱中苟活,没有健全的人生目标。

张爱玲在谈到鲁迅时说,鲁迅很能暴露中国人性格中的阴暗面和劣根性。这一传统等到鲁迅一死,便告中断,很是可惜。关于“中断”的看法是否准确,且此不论。值得注意的是张爱玲的这段话很能说明她对挖掘国民性的重视。如果说鲁迅的小说是对中国国民性的传统文化之根的探索,那么张爱玲的作品则表现了两种文化“犯冲”的背景下国民性长出了什么奇花异果。洋场是一口大染缸,它分明地现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本来面目。它说明中国文化到20世纪、走进租界非发生病态不可。而作为它的负面文化载体的一部分弱者,只要身在其中,谁也逃不出它的感染,他们的心理病变也不可避免地要发生。即使那些出身贫苦人家的人,一到洋场,就被尘烟熏得变了颜色,被洋场文化驯化为动物式的苟活者,丧失了泥土气息。张爱玲笔下的中国人,不仅是遗老遗少、洋场男女的一种静观形象,也是对中国人心灵的一种揭示,是对中国国民性的有力观照。可以说,在挖掘和表现这一点上,她继承了鲁迅,继承了五四传统。

沉重呆滞、潮湿发霉的历史氛围,苍凉凄艳、光怪陆离的生活图景,人欲横流、腐败堕落的人物形象,这是颓废到极点的写照,是古中国无可挽回的表征,是中国国民性无可救药的说明。它标志着一个阶级的没落,一种文化的枯竭,一个时代的死去。

但是,张爱玲不是这个世界的自觉的清醒的批判者,她是一个智者。她的作品,没有清醒的现实主义者那种清峻的风貌和潜藏于其中的理性力量,基调是苍凉的,骨子是荒诞的。她笔下的洋场是喧嚣掩饰下的精神沙漠,光怪陆离不过是点缀。她的传奇,不过是一个个说不尽的苍凉故事,渗透着令人刻骨铭心的寒意。她专写没落,语调没有批判与谴责,也无同情与赞美,有的只是嘲弄。她的讽刺,不像鲁迅那样具有对上等人和下等人不同的态度,也不像张天翼那样让人看出血和泪来,她是讥诮的、漫不经心的,对笔下的任何人都不吝啬嘲弄的笔墨。她赋悲剧以喜剧的形式上演,每一个看似悲剧的故事中都有喜剧笔调的渗入和喜剧情节的穿插,故意表现精巧的滑稽和尴尬的不和谐。从而在精神上与现代派取得了联系。

张爱玲说:“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将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文字是荒凉的,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惘惘的威胁。”[97]这种威胁感,主要来自作家出身的那个令人窒息的社会的无可挽救的事实。因而自然而然地在作品中表现出苍凉的基调和荒诞的意味。

张爱玲是这样认识她所处的时代的:

这时代,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可是这时代却影子似的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过的记忆,这比了望将来要明晰,亲切。于是他对周围的现实发生了一种奇幻的感觉,疑心这是个荒唐的,古老的世界,阴暗而明亮的。回忆与现实之间常发生尴尬的不和谐,因而产生了郑重而轻微的**,认真而未有名目的斗争。……我写作的题材便是这么一个时代。[98]

张爱玲生活的时代与反映的时代同出一处。她童年的不幸,她的无爱的家庭环境,自然是她产生孤独嘲世心理的催发剂。但是如果她不仅生在,而且长在,甚至老在这个环境中,她是写不出这个时代的。她受过西方教育,尤其喜爱英国现代作家奥尔德斯·赫胥黎的怀疑主义,萨默塞特·毛姆的以侨居他民族的英国人为描写对象的取材特点和讽刺态度,劳伦斯的心理分析技巧,无疑对她的创作有较大的影响。她对人生的悲剧感与荒谬感与现代派作家是相通的。

二十、“人性呱呱啼叫起来”

在《谈跳舞》中,张爱玲谈到了后来被称为她个人风格标志的一种独特的写法:

我喜欢反**——艳异的空气的制造与突然的跌落,可以觉得传奇里的人性呱呱啼叫起来。[99]

张爱玲是心理描写的高手,刻画人物的巧匠。如前所述,她对洋场风靡的“艳异的空气”的描写相当细腻深入。而其中心,则是在人性的解剖上。她小说中的人性,确实“呱呱啼叫起来”,叫得最欢的,当数《红玫瑰与白玫瑰》《金锁记》《倾城之恋》《封锁》等篇。

张爱玲给她描写的主要对象——上海人画了一幅漫画,上海人的“通”给她印象颇深:文清理顺、世故练达、会趋炎附势、会浑水摸鱼,虽然“坏”,却坏得有分寸、有艺术性。张爱玲所说的“通”也就是国人们经常概括的“精明”。而现代中国的“上海人”是最突出的、最有个性的人,他们更集中地体现了现代中国人的特点。其根本原因在于受欧风美雨吹拂沐浴最盛,往往得风气之先。张爱玲的结论是:“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炼,新旧文化种种畸形产物的交流,结果也许是不甚健康的,但是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100]所谓“近代高压生活”无非是指近现代的一系列社会动**,鸦片战争、八国联军、民国建立、五四运动等,它们使上海人艰难地一步一步走向现代;“新旧文化种种畸形产物的交流”则点出了其文化特征与性格根源在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不合理社会;“不甚健康”的结果,是对这类人物以及产生这类人物的情景的实质性否定;而发生到极致的“奇异的智慧”,正是病态人格的表现。张爱玲描写人物的成功之处正在这里。她精细刻画了“奇异的智慧”的种种表现以及负载的文化内涵。

“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丈夫,婆婆不像婆婆。”中篇小说《金锁记》是描写变态心理的令人战栗之作。其女主人公曹七巧的形象与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的莎菲、曹禺的《雷雨》中的繁漪并称为中国现代文学中性格最复杂、内涵最丰富的三大女性形象。《莎菲女士的日记》因是日记体,在表现女性审视男性世界和自身灵与肉冲突方面是新颖大胆细腻深入的,但在背景描绘上有欠完整,因而局部地影响了其表现的广度和清晰程度;《雷雨》因是话剧文体,它主要通过对话来表现繁漪的情感变态、阴鸷性格和女式的复仇,因而对其性格发展过程和心理演变轨迹的铺垫交代有欠细致;而《金锁记》则是以第三人称的全知叙事方式一步一步地推演主人公的性格发展,一级一级地把曹七巧推向没有光的所在。其发展脉络之清楚、性格描写之细致、心理剖析之直接和犀利,在现代小说中难有匹敌之作。

曹七巧算不得闺秀千金,她是开麻油店的小老板的女儿。父母早亡了,她也要上店铺去做小本生意,因而粗朴活泼、不忌生冷。她本应是某一强悍的体力劳动者的妻子,过粗茶淡饭的生活,虽会遇到不少磨难,但也有门当户对、知天乐命的心安理得。不幸的是,她误入高宅大院,被贪财的哥嫂嫁给了姜公馆的二少爷做偏房(后被扶了正)。丈夫是个痨病鬼,使她无爱欲之满足,连她自己也不明白怎样生下了一儿一女。她门第差、言语粗俗,被家人瞧不起。很自然地,她对家中的三少爷姜季泽有了点意思。姜季泽本是好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但谨严叔嫂之防,对七巧只限于语言挑逗和小动作,并不轻举妄动。这是七巧生活中金钱和爱情的第一级冲突,婚姻制度、等级观念、伦常之道是冲突的基因。钱欲未满足(虽在富家,但钱不在她手中),情欲也未满足,这个充满普通的生活欲望的女子变得更加泼悍了。在双重煎熬下,叫她如何不疯疯傻傻呢?

十年之后,姜公馆分了家,成了寡妇的七巧另有公馆过日子。她也有了钱,但金钱并非她未能满足的情欲的替代品,而是一副光亮而沉重的枷锁,锁住了自身,锁住了爱情,也锁住了下一代。金钱对她不再是贪婪的补偿物,而是变态的占有品和报复的法宝。她的生活中不再有鲜红的色彩,只剩下铜锈斑斑。一天,姜季泽造访,使她旧情萌动,但转念疑心他是来骗钱的,一气之下把他赶走了。

季泽走了。丫头老妈子也都给七巧骂跑了。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寞的一刹那。七巧扶着头站着,倏地掉转身上楼去,提着裙子,性急慌忙,跌跌绊绊,不住地撞到那阴暗的绿粉墙上,佛青袄子上沾了大块的淡色的灰。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他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他值得留恋。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住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错。他不是个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这是屡被研究者引用的一段文字,它被视为中国现代小说中表现金钱与爱情冲突的最精彩的心理描写。任何一位读者读到这里都会怦然心动,感服不已。一个女人被情欲折磨到这地步,她的任何阴狠毒辣都是可以原谅的吧?这是七巧性格中的第二级冲突,作者把它表现到了白热化的程度。美籍华人学者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指出,一般作家写到这一步,已是非常优秀的小说了。他很佩服张爱玲还写了后一半的故事,由中年而老年的七巧的生活和性格。

季泽从七巧的生活中消失了,但他的影子还在。她的儿子长白跟季泽学会了堕落,使她又一次感到了恐慌。这是她身边的最后一个男人,虽然他同时也是她的儿子。她以给长白娶媳妇的方式管住他,但又不让儿子与另一个女人有正常的生活和快乐。她处处亲近长白,要长白给她烧烟泡,陪她通宵聊天,要长白讲小夫妻的**以取乐。她不能让这最后的一个男人从身边溜走,也不能让任何别的女人快乐。如此母亲、如此婆婆在常人看来是不可理解的,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她不是常态而是病态的——一种对儿子的变相霸占。媳妇心如死灰,终于忍受不了如此折磨而自尽。七巧自然也不会放过女儿长安。这个瘦弱的忧郁的女子,与童世舫的爱是生命中惟一的火花,但很快被熄灭殆尽。七巧以一个疯子的审慎和机智,毁掉了女儿的爱情。这种行为出自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嫉妒,嫉妒到女儿头上,当然也是变态的。七巧对儿子女儿的态度和行为,是《金锁记》中最高级的冲突。表面上已不热烈,但是一种白热化的冷,它的强度和张力达到极致。七巧这个黄金枷锁中的奴隶至此已成为一个狠毒异常、残害人命的暴君。

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金锁记》就这样描绘了七巧由婚前的泼辣强悍到婚后的疯疯傻傻到分家后的乖张暴戾以致变态的性格历程。它使读者触目惊心地感到:封建的等级观念、伦理道德、金钱婚姻在一个遗少家庭表现得多么丑恶,对人性的戕害是多么狠毒残忍。七巧的变态性格的意义至此得到充分揭示。无怪乎夏志清在他的小说史中赞道:

这是中国自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101]

没有爱的女人是不完全的女人。女性的悲剧大多在此。在男性中心的私有制社会,在金钱婚姻是两性结合的主要方式的时代,七巧式的悲剧是演不完的,但没有谁像张爱玲那样描写得如此鲜血淋漓,如此直逼内心,如此登峰造极。

没有爱的女人是不完全的女人。在爱中的女人往往痴傻,无爱的女人往往疯狂。她们有权发疯,有权杀人,所以才有繁漪的“雷雨”般性格和以私通为反抗的“不道德”的道德;所以才有七巧的逼杀媳妇、毁灭儿女情爱的“疯子的审慎与机智”。

二十一、洋场众生相

《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佟振保,正途出身,凭本事赤手空拳打天下。留学回国后在一家工厂任工程师,且步步高升。他侍奉母亲,提拔兄弟,待友热情,办公认真,可谓仁义礼智孝,样样俱全。“他整个地是这样一个最合理想的中国现代人物。”

这是处在社会圈中作为一个社会角色的佟振保,而在私生活圈中作为一个男人的时候,他却是一个无耻下流之徒。玩妓女、玩朋友的太太、虐待妻子,这在传统道德看来,简直是十恶不赦。这不是很矛盾吗?怎么可能同居在他一身呢?张爱玲的描写表现出罕见的精细和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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