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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诀别与纳妾疑云(第3页)

古典文学语境中,又有一个“天台桃花源”的典故:东汉时,有刘晨、阮肇二人入天台山采药,不慎迷路,见山中有桃林,便采了山桃充饥。后来到一溪边,遇见二位美貌仙女,拿了胡麻饭、山羊脯、桃子、酒,招待他们,并盛情邀他们共宿——

“武陵”之典写隐居,“天台”之典写艳遇,风马牛不相及。却有人将二者混为一谈,认为李清照写武陵,就是写天台,进而就是写艳遇,然后引申到赵明诚有外遇,赵明诚纳了妾,冷落李清照……这个脑洞,实在是开得太大了。

烟锁秦楼——这个故事出自刘向的《列仙传》:

萧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年,吹似凤声,凤凰来止其屋。公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上,不下数年。一旦,皆随凤凰飞去。

这也是古人常用的典故。通常,使用这个典故,是代表夫妻恩爱。后来,秦楼又演变成为歌台舞榭的代称。

亦有学者认为,这个秦楼,其实是“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中的秦楼,是汉乐府《陌上桑》中那位绝代佳人秦罗敷住的地方。

无论如何,秦楼,都指的是女主人公居处——秦楼被烟锁,表示女方的爱侣不在,正和前面一句“武陵人远”形成呼应。

作为男主角,“武陵人”,又是个什么形象呢?从全词的意思来看,这是一个被女方思念着牵挂着,却又因某种原因,不得不离家远行的男子。

如果我们把他代入到赵明诚。想想夫妻俩一向以“葛天氏之民”自居,一直热烈地崇拜着陶渊明,那么,怡然自乐的武陵中人形象,也还是蛮贴合的。

人出武陵,有不得已,但此不得已又似极为有理,非柔情所能羁绊——则不过是尽士大夫之本分,为国事,为公事罢了。

这么理解,这首词读下来就非常顺畅,女主人公的离情与眷恋,也落到了实处。如果非要把“武陵人远”一句,理解为男子有外遇,整首词的基调就改变了。深情告白,忽然插入猜疑与怨怼,给人心机满满的别扭感。好比荧屏上一对情侣相依相偎,浓情蜜意,突然女主背着男主,向观众露出一个冷笑——导演,你这是言情剧,还是悬疑剧?

李清照这个人,情感上从来是坦**直接的。无论词中写的是谁的情事,作者的爱情观总归是固定的。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情感密码,她玩不来,也不屑于“小白花”式的欲说还休,含沙射影。

甚至于,那首写于莱州的《感怀》诗,都要被怀疑成是见赵明诚纳妾而伤怀。诗人以三国豪强自比,与古之名士对话,居然是为了抒发弃妇的哀怨?真是岂有此理!

穿凿附会的说法,为什么有市场?因为有人喜闻乐见才女的爱情悲剧,瞧——名人,名女人也不过如此,注定要被男人抛弃的,红颜薄命啊!

观赏并同情名人的不幸,往往是某些人确定自我价值与自我认同的捷径。

简·奥斯汀一辈子没嫁人,就要被他们同情:一代才女没人要。结婚又离了吧,比如张爱玲,他们又要同情她被始乱终弃。张爱玲又结了两次婚,看上去不缺男人,他们又开始可怜她没个一儿半女,无人送终好凄凉。像李清照这样,比翼双飞,不离不弃吧,又一定要挖出男人不忠的证据来。各种索隐,逐字抠寻……

再说,又怎么能确定,李清照她,写的就一定是自己的情事呢?

我随便写写不行吗——闺体的幻境

如果我们细察赵明诚与李清照的夫妻生活,会发现一个意外的事实:他们之间,并没有过长时间的地理分离。

新婚初期,赵明诚恩荫出仕,因为头两年未确知何职,理论上有外派或出差的可能;在青州时,赵明诚游览名山古迹,寻访金石,出过一些短期的门;赵明诚出任莱州太守,上任不久,李清照也就搬过去了;赵明诚奔母丧到南京,两人一南一北,分别最多一年。最后,赵明诚匹马赴南京,李清照留池州,一个月的分离。

除此之外,都是双宿双飞。那么,她那么多离情别怨的词,怎么写出来的,不觉得奇怪吗?

放在整个宋代词坛,其实是不奇怪的。还拿欧阳修举例子,一代大儒,朝廷重臣,他就冒充过多少回闺中少妇啊!

比如李清照激赏的那首《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164]

锦绣的牢笼,困住多情的心,写闺思深婉而哀艳,但是,你没法把欧阳修与词中女主人公合二为一,想一下都很惊悚对吧。从前的人对此却不以为意。中国古典诗歌一直有男扮女的传统——

从屈原以“美人香草”寄意的时代就有了的传统,最初是借男女以喻君臣,渐渐演变出一种“闺情”题材——可以当成单纯的闺妇之情来读,也可以寄思渺远,赋予文本更宏大的意义。

比如这一阕“庭院深深深几许”,可以理解为一个女子,在深闺怅怨那花心的男子。也可以理解成:一个满怀孤忠的臣子,在为君王的亲小人远君子而垂涕。

为什么男诗人写闺情,一点儿违和感都没有呢?其一,在君臣父子夫妻的伦理框架中,君臣与夫妻,本来就有相似的权力对应关系。其二,诗人大都人格分裂。

诗人者,随处可触发,一朵花里看世界,于无声处听惊雷,可以在极热闹的场合,写出孤寂的诗行,在极落寞的时光,写出昂扬最强音。诗仙李白一边高吟“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一边钻营找门路,为权贵写颂歌。诗圣杜甫悲呼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一边使酒骂座,任性得像个孩子。才貌仙郎潘岳,却谄媚权臣贾谧,大路上见到贾府车马,便在车尘中跪拜,然而他的一篇《闲居赋》,却写得高洁出尘。

诗人者,完全可以口袋里揣着贵妇的请帖,一边顾影自怜,一边想着今天晚宴会不会有肥嫩的烤乳鸽。然后一掉头,就奋笔写出一首“金钱啊多么罪恶!女人啊多么虚伪”的长诗。这不是虚伪,也不能仅归因于人性的复杂,这可能,正是诗性的独特之处——

它是一种上天赐予凡人的奇特天赋,放大一切感官,体验幽微复杂的情感,于不经意中到达人性最深处。诗人的人格,可以在本我、自我与超我之间任意出入,用一支混不吝的妙笔,写尽人世间百态万象。

如果每读一篇诗歌,便要从中寻找作者本人的经历与隐私,这是不懂诗人,也不懂得诗歌。

理解李清照,首先要知道,她是一个极具野心的诗人与文学家,其次,她才是一个女人。

你不能局限在“小女人文学”的思维定式里,觉得女人写作,必定是私写作,必定是成天到晚,写她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爱情故事,然后读之津津,言之凿凿,自以为全方位地围观了才女私生活。

前面说过,因为太脱离生活,有违伦理,颠倒尊卑,李清照不会去写青楼女子逢迎卖笑的作品,但在她的兴趣与修养允许范围内,我们不能排除她在创作上的各种尝试。而“闺体”就是她手边最现成最合适的工具。

没有经历过漫长的别离,为什么也能写出具有强烈感染力的作品呢?

是的,文学来源于生活,如果一个人没有品尝过离别,仅仅依靠文学的模仿,是无从写出具备真情实感之佳作的。但文学不仅来自生活,更来自情感的澎湃、心灵的敏感,并借此而超越生活。于诗人的心灵,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诗人一日的感触,完全抵得上他人的三年、三十年。

只要品尝一滴蜜,他们可以获得整个世界的甜,识得一丝苦,他们可以预支人世无限之苦。但有一点愁,便能白发三千丈,只需初次别离,便永远黯然销魂。

那么就出现了一个严重问题,我们根本无从分辨,在李清照的闺情词作中,哪些是有实际所指,哪些又是戏仿与虚拟——毫无疑问,这给八卦者们设置了迷宫与幻境。但这样的迷宫与幻境,给我们的文学世界,又带来了多少诱人的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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