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男子模拟女子,恼恨夫君薄情,冶游不归,写的是可怜乱红无主的闺怨。
李清照的这一首,是迁客骚人感时伤世,是男子的口气——准确地说,是传统上人们以为男子才会有的口气。
欧阳修词中的庭院,为什么深?因为“帘幕无重数”,女主人公被封锁在深闺,而她为之痛苦的那个男人,却逍遥在外面的广阔世界,登楼极目也不可能望见。庭院之深,对照人的困境。
而李清照词中的庭院,之所以深,是因为心境的自我幽闭,是自我对于外界的主动抗拒与隔绝。“云窗雾阁常扃”——韩愈有诗篇《华山女》,写华山之上的修真女仙居处:“云窗雾阁事恍惚,重重翠幕深金屏。”但南京在长江中下游平原上,有点儿丘陵而已,窗外哪来的云遮雾绕?纯粹是一颗心想要远离人境而已。“常扃”,门还经常关着,是陶渊明《归去来辞》里的话,“门虽设而常关”,不想搭理这世界罢了。
这一首词,大概写于《蝶恋花·上巳召亲族》之后的第二年,即建炎三年(1129年)的早春。柳梢已青,梅萼已成,又有花灯,又有雪,那么应该是在元宵节前后。在这样既清新又热闹的早春里,李清照恹恹无情绪,说自己老了。
曾经风花雪月俱有感,赏花饮酒流连,如今人生过半,面渐苍,发渐白,回想起来,只觉得心中空虚。
老去无成,不是名利无成,而是没有实现自我价值,不知道我这一生的意义何在。这种“老”的感觉,并不是生理上的老,而更近似于我们今天所说的“中年危机”“中年焦虑”之类。
这也是李清照作为有志向有抱负的精英知识分子,在无情岁月与凋敝时代面前的彷徨。
“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又是在端雅的文辞中,突然带入了平实的口语,看似随意,却为整首词带来鲜灵的生活气息。很多词人如柳永、黄庭坚、曹组,都喜欢把市井俚语写进词里,这其实是兵行险道,运用不当,会显得油滑、粗鄙,拉低作品的格调。李清照在这方面却做得很成功,不仅不会因词害意,反而能够让所要表达的意思与情绪,更到位,更深入人心。
在南京写下的《临江仙》与《蝶恋花》这两首词,和她南渡之前的词作相比,从题材到气韵,都有了明显变化。她已经开始主动打破“词体”的传统局限性,将它带出闲情余兴的后花园,引向更广阔的人生。
质变,则文变。从前,她的词作,是精艳工绝或俊逸轻灵的,非常注重典实与铺垫,诵读之,如抚蜀锦,如嚼冰梅。而现在,她的词作,变得更平实,更随性,气格更加沉郁了。
从前,她的写作,靠的是天才。现在,天才还在,又添了阅历。
赵明诚翻墙头逃了
建炎三年(1129年)二月,南京发生兵变。
宋代“兵变”多,两宋之交,军队叛乱更是此起彼伏,更兼盗寇纷起,对于正被金军追击的赵构小朝廷,正是腹背受敌,苦不堪言。而对于久经承平、如今镇守在地方州县的文臣们来说,气节、能力、生命,都面临严酷的试炼。
“江宁兵变”,叛变的是南宋的正规军——御营军。
御营军统制王亦,与同伙约定深夜于城内纵火,作为起事信号——按惯例,御营大军需驻扎在城外。王亦要占领南京城,白日里大军无法出动,便想趁黑夜里,打开城门,里应外合地叫军队攻进城来。
时任江南东路转运副使的李谟,窥知消息,火速通知赵明诚。然而赵明诚已接到移任湖州太守的任命,便袖手不理。李谟无奈,只得自行召集了民兵,在城内街巷皆设下埋伏,又用竹片石块等堆成路障。当夜,果然一处道观起火,叛军皆鼓噪而出,却因城中防守严密,久攻不下,混战到天亮,王亦不能得手,只得斧劈南城门而去。
众人再去寻赵明诚,却发现,他已经带着两名属官,趁夜用绳子吊着,翻城墙逃了。事后,两名属官皆获罪,官阶各降二级。赵明诚则被免职。
赵明诚这个职,免得一点都不冤。他虽接到调任之令,但人还未离职,接任者亦未到岗,在完成交接之前,作为一府之最高行政与军事长官,遇到紧急事件,自当负起保境安民的责任,岂有事到临头不管不顾,事发之后,丢下一城军民逃跑的道理?
外面杀声阵阵,同僚还带着军民在奋勇抵抗,你就逃了,连恩爱的妻子,视若性命的金石藏品,都抛之脑后……
这事儿,做得确实不地道,够丢人。
当然,也可以理解。古话说,“疾风知劲草,板**识忠臣”——这个忠臣岂是好当的?说不得,是要牺牲性命的。
大宋文恬武嬉惯了,金人打来,十万禁军一夜溃散。文臣们平日里善打嘴仗,遇见真刀真枪,手足无措,敢于站出来抵抗的终究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是要开逃的。比如同是这一年,金军攻入江西,李清照的两个舅舅,即王珪之子王仲端(一作“山”)、王仲薿(一作“嶷”)哥俩,都在当太守,都麻利地弃城降了,也不过削职了事,过几年还能官复原职。国家用人之际,对这种事就不是很追究。
然后呢,这次碰到的是御营军。碰到金军,投降了也许还能留住性命。遇到御营军,那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赵构建立南宋,重新成立“御营军”,作为中央军队。然而御营军来源复杂,嚣张跋扈,并不服从朝廷统管,就算不闹兵变,心情不好,虐杀个朝廷命官什么的,那也是随随便便。
建炎二年六月,秀州知州赵叔近,是赵宋王朝的宗室子弟,不小心纳了一小妾,却是御营都统制王渊曾经的相好过,被王渊怀恨在心。时任御营使司中军统制的张俊,正好行军要经过秀州,王渊便对他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到了秀州,赵叔近殷勤摆酒劳军,张俊走进来,一刀便把他脑袋砍了。然后啥事没有,王渊、张俊照样升官发财。
建炎三年二月,寿春守臣邓绍,因出言讥讽御营将军范琼在对金作战时不战而逃,被范琼部下当场杀害。如此种种,也难怪赵明诚害怕啊!形势比人强嘛,所以赵明诚得到了消息,第一反应是“本人不管”,第二反应是“先逃为敬”了。
那么,李谟何许人也?他为啥就敢正面跟御营军杠上,还居然把他们赶走了呢?
李谟,无锡人,南唐国主李氏之后人,崇宁五年的进士。因个子矮小,曾被同事嘲笑是娃娃当官,乳臭未干。此人矮是矮,一肚子精灵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