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横绝千古,自是花中第一流
诗人必目空一世,方能横绝千古。
正因为她是这样的李易安,才能有这样一篇生猛的《词论》。
青史才能将一席之地拱手相让,任她叱咤风云。
千古《词论》,非常自信,非常招人恨
回顾李清照的少女时代,她是以诗与文在京城文化圈中出名的,并不是“词”——现代人看来,诗词,乃古典诗歌统称,有甚区别?在李清照的时代,区别可大了,体例不一样,地位更不一样。诗以言志,文以载道。词是啥?“小歌词”啊,市井流行歌曲,妇孺、僧道、倡优、贩夫走卒,乃至强盗山匪,是人都能来上一段,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最抬举的称呼,也就是“诗余”了,诗之余技,诗之余兴而已。
张耒为李格非书写墓志,特地提到了李清照,曰:“长女能诗。”不要小瞧了这一句,对于诗坛耆宿的张耒来说,这代表了对晚辈诗才的认可,也说明了这是个能给亡父添光彩的出息女儿。你换成“长女擅乐府(或小歌词)”试试?拿不出手的呀。
李清照后来写了一篇《词论》,提出了“词别为一体”之说,这在当时,是新论,也算是为词正了一回名,将词从诗体的拖油瓶,确立为独立的文学体裁。
当时人们对词的态度,有两个极端,一是承五代以来花间的靡艳余脉,同时又接市民文化的地气,比如柳永那种深受欢迎的小情歌,新郑卫之声;另一个,则是以苏轼、黄庭坚等为代表的以诗入词,“长短腔作诗”,将词诗化、文人化,李清照觉得,都不妥。
她说,词者,最有别于诗的特征,是音乐性,是音律的协调。此外,从文学性上,还应该做到:铺叙、典重、故实。铺叙者,铺陈描叙,从容地写,意思饱满而富有层次;典重者,典雅而庄重,这是对词的精神面貌的要求,文字到内容,都要高雅、有格调;故实者,典故与史实,说的便是词的“用典”了,考验的是作者的文化底蕴。好的用典,妥帖自然,在写作者与阅读者之间,制造出灵犀一点的美妙,最高效地传达信息。
譬之如一位美人:铺陈者,成其肌肤润泽,骨肉停匀;典重者,成其气质高雅,举止大方;而故实者,是该美人博古通今,有文化,有学识。
按照这些标准,李清照在《词论》中是毫不客气,将苏轼、欧阳修、晏殊、柳永、秦观、贺铸等前辈名家,批评了一个遍。她哪来的这胆量?
写这篇《词论》,大约是在宋徽宗政和年间,李清照为一婚姻美满少妇的时候。那时的她创作力旺盛,创作风格日趋成熟,而个性又未遭磨折。
清照是个什么个性呢?自信、直率,对文学有魔怔。这个直率与文学魔怔,是她爸遗传的。她爸对文学也是高标准严要求,但是,她爸是混官场的,说话有分寸啊,批评古人没问题,对“今人”就要含蓄了。比如他明明不喜欢黄庭坚的诗,可黄庭坚是朋友啊,那就保持沉默好了。
李清照不是男人,不在官场、文坛上混,就直言无忌,自成一家,自创出一个评论体系来了。
词体自唐五代以来,经过北宋一朝的发展流变,已臻艺术的成熟期。李清照恰恰赶上了这时光,在她之前,还没有人正式地审视过“词”的创作,她是第一个对词体进行规范总结的人。《词论》虽短,却是史上第一部有系统的词学论作。它显示出了李清照作为一个“圈外”文学评论家的独立性、敏锐性与先驱性。
南宋,词被日渐提升到文学的主流层面,李清照的《词论》也开始受到注意,引来了不少抨击。
比如,南宋初年,《苕溪渔隐丛话》的作者胡仔,虽然在书中全文转载了《词论》,但他也指责道:“易安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此论未公,吾不凭也。其意盖自谓能擅其长,以乐府名家者。退之诗云:‘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正为此辈发也。”[182]
直到清代,还有裴畅讥讽她:“易安自恃其才,藐视一切,语本不足存。第以一妇人能开此大口,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183]
李清照论词,本也是一家之言,当然有可商榷的地方。但胡仔的反应如此激烈,还是和她的女性身份有关系的。至于裴畅就纯粹是低级的性别攻击了。
胡仔讽刺李清照:“盖自谓能擅其长,以乐府名家者。”这个呢,倒没冤枉她,李清照,她还当真就这样自认为的。在词的创作上,她就有充分的自信心:晏殊、欧阳修、苏轼,学际天人;王安石、曾巩,文章西汉,我比不了。但写词这种事,我觉得,我还是蛮擅长的……呵呵!
作为闺中女子,作为词坛晚辈,这种态度,也确实是太生猛了。
李清照更看重诗文的价值,总觉得自己写得不够好。在词上面,她年纪轻轻,就自信地用一篇《词论》把创作经验给总结了。然而世事弄人,最后,她还是“以词名世”。这有点儿像她的老乡辛弃疾,一辈子以功业自许,写词如咳唾,全不当个正事,偏偏功业不成,壮志难酬,只落了个“爱国词人”的名头,留在中学课本上。
后世论词,分豪放、婉约二派,分别以辛弃疾与李清照为宗。细观二人平生,细品他们作品中的气质,会发现,这两位山东人,骨子里是很相似的,都有着一种极自信而奋发的精神,一种不自觉中雄顾天下的姿态。
这才称得上是一代宗师。
诗人必目空一世,方能横绝千古
清代沈曾植在《菌阁琐谈》中这样评价李清照:“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辛,非秦、柳也。”
又说:“易安跌宕昭彰,气韵极类少游,刻挚且兼山谷。篇章惜少,不过窥豹一斑。闺房之秀,固文士之豪也。才锋太露,被谤殆亦因此。自明以来,堕情者醉其芬馨,飞想者赏其神骏。”
又是“丈夫气”,又是“神骏”,又是“文士之豪”,都啥意思呢?
并不是指她走了豪放路线,更不是说她像男人。
跟系其名下的《点绛唇》(蹴罢秋千)等词中女主人公的“大胆”情欲表演,也没关系。
也不是因为她那些充满爱国主义情怀的诗文。“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当然是豪情万丈的。“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朱熹赞扬为“岂女子所能?”也是极有士大夫气节的。不过,人家这里说的又不是诗,而是她的词。
李清照的词,大都写闺阁生活。咏咏花木,写写闲愁,发发相思,跟“大丈夫”能有啥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