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青州,赌书消得泼茶香
她就是这样的“林下之风”,而绝非一“闺房之秀”。她就完全没有当好一个后宅妇人的自觉性,而作为夫君的赵明诚,对这些,也不在乎。
《金石录》就是他们的孩子
大观元年(1107年)三月,赵挺之被罢相,五天后病逝。
三天后,蔡京下令逮捕赵挺之在京城与老家的族人,严加拷讯,欲治他贪赃之罪,然而都未找到实据。又来查抄家产,除了俸禄所得,也并无其他可疑收入。于是,胡乱安了个“包庇元祐党人”之罪,褫夺了赵挺之的封赠。
京城这虎狼之穴,眼看是待不得了。这年秋天,官司结束之后,夫人郭氏便带着全家老小,回了山东青州(赵家祖籍山东密州,后迁居青州)。
自此,开启了李清照夫妇青州十余年的退隐生涯。
赵挺之在老家也置了产业——当时蔡京派人去青州查账加抓人,便是奔着这些产业来的,没料到赵家正当经营,竟是一点儿把柄也没能抓到。加上在京时积累的家私,现在郭氏带着三个儿子,连带儿媳孙辈一大家子,浩浩****回了乡,房价物价都便宜,日子还是好过的。
三位公子,都没了差使。说起来,也是理所应当,一是守制:父亲亡故,为子者自当离职回乡,结庐守墓三年。二来老母年事已高,需人奉养,所谓“清宪公三子皆有贤德,以母夫人高年,家居不仕,讲学博古,琴书自娱。”[131]
作为三房最小的儿妇,赵明诚与李清照的小日子,更轻松一些。家中庶务,自有母亲或兄嫂处理,除了晨昏定省,承欢老母膝下,日常就没啥事可操心了。李清照一直担心的她爸李格非,早在崇宁五年(1106年),已被朝廷赦免,大观二年(1108年),便离开广西,平安地回到了家。
心无挂碍,有钱有闲有时间,这对才二十来岁的年轻夫妇,便过上了“老有所为、老有所乐”的退休生活。
还新盖了几间书房,号曰“归来堂”,名字来源于陶渊明的名作《归去来兮辞》:“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李清照更自号为“易安居士”——“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这个雅号,她一生再没改过。
两个人一起收藏文物,勘校图书,撰写那本著名的《金石录》,殚精毕力,于政和七年(1117年)成编,共三十卷,录金石二千卷。
私人金石文献与图书收藏从宋代开始兴盛,金石学与版本目录学亦从此发端。文人雅士纷纷有志于此,如欧阳修老前辈,公余搜集金石文献,集近二十年之功,著《集古录》,集录三代以来金石拓本一千余卷。更有私人藏书一万卷——“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外加本人一白发老翁,于是欣然自称“六一居士”也。
宋代人不仅把这些当成爱好,更当成事业。
赵明诚就这么表示:“余之致力于斯,可谓勤且久矣,非特区区为玩好之具而已也。盖窃尝以谓《诗》《书》以后,君臣行事之迹,悉载于史。虽是非褒贬,出于秉笔者私意,或失其实。然至其善恶大节,有不可诬,而又传诸既久,理当依据。若夫岁月、地理、官爵、世次,以金石刻考之,其抵牾十常三四。盖史牒出于后人之手,不能无失,而刻词当时所立,可信不疑。则又考其异同,参以他书,为《金石录》三十卷。”[132]大意就是说:我可不仅仅是为了兴趣在玩!我是为了补正前代著史的缺失谬误。
中国的传统士大夫,大抵有著史的志向。中国的史学传承,强调的是真实性,是“头颈可断,笔不可曲。”虽然现实未必能做到,但“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这种说法,大家也是不肯认同的。
历史一旦形成,就开始扭曲湮没,记录与书写,总有缺失错谬。这些刻载于青铜、碑石,越千载而历历分明的金石之文,就可以作为辨析史实的物证。所以金石学,是写在史学边上的一门学问。
在《金石录》中,不仅有大量的考据史料,还有很多的史论与政论,点评历朝治乱得失,针砭时政。作为士大夫阶层中的一员,尽其“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133]的本分。
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自豪地声称:本书“皆是正伪谬,去取贬褒,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定史氏之失者,皆载之,可谓多矣。”
上承接儒家之道统,下校正史家之得失,可见《金石录》在他们心目中的重要性。
《金石录》初稿完成的这一年,赵明诚三十六岁。这一年,也是他和李清照成亲的第十六年。他俩一直未能生育后代,凝聚了他们毕生心血的《金石录》,就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这是个特别有出息的孩子。后人称赞《金石录》的成就曰:“考订精详,品骘严正,往往于残碑断简之中,指摘其生平隐匿,足以诛奸谀于既往,垂炯戒于将来,不特金石之董狐,实文苑之《春秋》也。”[134]
董狐笔,不畏强权,秉笔记史,《春秋》书,字字褒贬,微言大义,这可谓是对《金石录》著作意义的最高评价了。
你要赌,我认输;你魔障,我奉陪
整理图书字画古物,鉴别真伪,勘校字句,编写目录,归档保存……在一般人眼里枯燥无聊的事情,两个人却乐此不疲。
赵明诚又在各地游走寻访,眼也不眨地扔钱。渐渐地,赵家金石图书的收藏数量与质量,都可以笑傲海内名家了。
于是盖起了藏书库,里外打扫得洁净无尘,珍本名画,用纱笼罩护,龙涎香驱虫。要拿取翻阅,必得洗手更衣,登记在案,待捧到手中,更是加意小心,纸页上留了个墨印儿,都要心疼地唠叨半天……严格烦琐的保管制度,大概率是出自赵明诚,因为很快李清照就不耐烦了,道:“官人,咱们这样战战兢兢,还有什么乐趣!”
怎么办呢?只好消费降级。放弃衣食住行上的享受,把钱省出来,更卖力地往那无底深坑里砸。比如图书,有一个最佳版本秘而藏之是不够的,还要将一般装帧好、错漏少的版本都买下,储备为副本,放在手边,以供随时翻阅。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了。[135]
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深情回忆:“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
竞猜某句话出在哪本书的哪一页,算什么好玩的游戏?“最强大脑”备赛吗?猜中了先喝一口茶,这又是什么了不得的奖励?一对儿书斋里的宅男宅女,一对儿上古遗民,就这么自得其乐着。最乐呵的,很明显,是记忆力超强的李清照。
在她那刻录机般过目不忘、风暴般运转的大脑中,毫无半点该让着丈夫为男人留面子的意识,只管洋洋得意,摩拳擦掌要争个第一。
这点儿文字游戏上的竞争,远不够她开怀大笑。她还要赌将起来。“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但平生随多寡未尝不进者何?精而已。自南渡来来流离迁徙,尽散博具,故罕为之,然实未尝忘于胸中也。”[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