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跑掉,又要好奇回望,那只可能是陌生人了。问题来了:一个陌生人,为什么会出现在闺秀玩耍的后花园?
就算放在现代社会,一个女孩子,在自家院子里,看见陌生人,是什么反应?当然是跑啦!并高喊“抓贼!”这是胆小的;或者“你是谁!怎么进来的,我报警了啊!”这是胆大的。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和羞走,倚门回首”吧?
那么是家长带进来的陌生人?
倒有可能。如果来者是女性、老者、小孩子,也毫无理由要跑——礼貌呢,家教呢?只可能是男性,而且是礼教上应该回避的青壮年男性。问题又来了:诗礼传家的儒门,以李格非这等谨严君子,前外祖父王珪之华宗盛族,后外祖父王拱辰之保守家风,会发生家长带着陌生青壮年男性进入内院,而不事先叫内眷回避的事情吗?
宋代虽并不严禁女子抛头露面,但终归是男女有别,内外有别。尤其在士大夫阶层,很难想象,会发生陌生男性访客进入女眷生活区的事情。就算火星撞地球,当真发生了,作为闺秀,转身避走是应该的,但走得丢鞋落钗,欲去还留的,这有可能吗?
拿《红楼梦》所处的礼教更严苛的明清时代对比一下,看闺中女子遇见外男该是个什么反应。
大观园中的小姐们,才十来岁的少女,从不与外界接触,族中兄弟见得也少,一家子骨肉,男在外,女在内,泾渭分明。只一个宝玉成日混在园子里头,却是特例,年纪大些也要搬出去的。
贾府旁支子弟贾芸,进大观园做事,撞到十六七岁的丫头小红。“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后面听说是本家的爷们,便立住了脚,大方交谈起来。袭人是自平民之家卖进贾府的,她回家探亲,宝玉去探她,一进屋,见袭人几个妹妹:“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惭惭的。”
贾雨村住在乡宦甄老爷家里,隔窗看见甄家的丫鬟娇杏,看得呆了。娇杏一扭头发现陌生男子——“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穷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她回了头,便自谓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谓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也。”
侯府家的丫鬟、平民家的碧玉、乡绅家的使女,见了陌生男子,都会守礼回避,但动作、态度大方自然,绝不似词中少女那般夸张。她们尚且如此,闺阁千金又可想而知。
诗礼之家对女儿的行为规范,虽未必要时刻“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84],人前的进退有据,稳重大方,必然要从小教育的。
古之“大家风范”,今人所谓好教养、好素质、好风度。人的气质、习惯、爱好,接物待人方式,具有牢固的阶层性。一个人的思想可能会背叛他的阶层,一个人的行为举止,却很难背离他的出身。
以现代人眼光看,词中摹写的少女情状,似无伤大雅。但在李清照那个时代,在她所属的阶层,无疑是极失态、极不得体的。
这一首词的创作意图,当然不是为了教育女孩子何为“得体”,它的实质,是在摹写一种女性之“羞”的情趣。
羞,有几种。
一是羞畏,胆小畏人。这显然不合此词的语境。
二是混沌未开、天真未凿的野性之羞,如山林中未见过人的小鹿,如沈从文《边城》中的湘女翠翠,羞涩中带有赤子的好奇。但词中少女穿纱衣,戴金钗,在人工花园里玩耍,是俗世中人无疑。
三是娇羞,建立在青春性萌动上的羞涩,夹杂着对异性的好奇,故而慌乱,故而欲走还留,其情态,具有美妙的戏剧性。这才是词作者要表达的微妙情愫。
但是李清照平日与父亲的诗朋文友相唱和,族中也有兄弟,出门玩耍,满街都是男人,她又不是没见过异性,怎么会突然犯娇羞呢?还犯得着赤脚蓬头,撒丫子飞跑,忘了基本的礼节,其表现连三等丫头小红都不如,这是想把家长气死一个算一个吗?你这不是反封建,显然是缺家教啊!
有论者以女主人公的娇羞含情之态推论出,来者正是赵明诚,说是李格非亲自带赵明诚来和女儿相亲。
这就更可怪了。谁家女儿相亲,是在女儿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带小伙子直入后宅,打女儿一个措手不及的?就算在现代,凡脑子拎得清的家长,也不能这么干呀!一家有女百家求,令千金是有多嫁不掉,留在家里成祸害,才能把父母急成这样!
古礼虽云男女婚前不见面,但为女儿幸福着想,婚前相看通常还是有的。
唐代,是把小伙子叫进会客室,老爸陪着喝茶、聊天,让女儿、老妈、姐妹以及七大姑八大姨们,躲在屏风后头观察,等男方走了,大家一涌而出,亮出评分。
宋朝相亲则有一整套仪式。南宋吴自牧的《梦粱录》记载,先要媒人说合,交换八字,问明各自家中财产,大方向上没问题后,才让一对小儿女相看,主要是测测眼缘:
“男家择日备酒礼诣女家,或借园圃,或湖舫内,两亲相见,谓之‘相亲’。男以酒四杯,女则添备两杯,此礼取‘男强女弱’之意。如新人中意,即以金钗插于冠髻中,名曰‘插钗’。若不如意,则送彩缎二匹,谓之‘压惊’,则姻事不谐矣。”
相见地点要么是人家园林,要么是湖上游船,环境清幽,是委婉而有礼、庄重而浪漫的一个过程。相形之下,所谓带赵明诚回家相看,后花园遇见爱女娇羞逃跑——于女方,这也未免太草率,太自我轻贱了!
呃,还有人说,女主跑得那么慌张,是因为“衣服汗湿了怕走光呀!”那你就一个劲儿跑啊!回啥头,摆啥造型,是怕对方看不清楚你美妙的曲线么?更不像话了。
这满满的男性视角!
《点绛唇》的女主角,不仅不可能是李清照。就连摹写的所谓少女情怀,也只是男性审美视角中的“伪少女情怀”——
通篇,充满成年男子对少女带有性意味的赏玩之情。
通篇,是男性第三者视角。我们且看他这一路的视线迁移:纤手、汗湿的衣裳、只穿了袜子的脚、坠地的金钗、凌乱的头发……最后凝固在一个侧身回首、悄然窥视的姿态上。那颗青梅,小巧的、圆润的、水嫩的、半成熟的果子,悬在少女的纤手和枝梢之间,成为观看者目光最后的焦点。
目光灼灼,一点美妙的细节都没放过,生动,如画,技巧不可谓不高明,正因为如此,也就充满着浓厚而真切的暧昧气氛。
这绝对不是闺中女儿自写自画的神气。宋词女作者,无论风格是直抒心臆,还是曲折委婉,无论性子是热烈,还是内敛,她词中的自我形象,总是发自主观的,带有深厚的情感色彩和自我期许。她不会用如此玩味的第三者视角来书写自己,更不会直白地描写自己的身体。只有男性,才会对少女有着这样的视角与口吻。我们看他运用的词句:
“袜刬金钗溜”,参见南唐李后主之《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李后主此词写与小姨子(就是后来的小周后)半夜里在宫中**,女方怕被人听见脚步声,便脱了鞋,只穿袜子行走。
脱鞋只穿袜子,本来就是颇富**气息的一种行径。比如秦少游也写过这样的事情:
河传
恨眉醉眼。甚轻轻觑著,神魂迷乱。常记那回,小曲阑干西畔。鬓云松、罗袜刬。 丁香笑吐娇无限。语软声低,道我何曾惯。云雨未谐,早被东风吹散。闷损人、天不管。
词中情事露骨,男女光天化日庭院中纠缠,直缠得头发乱了,鞋子踢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