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薄轻佻的态度,以及贯穿全词对于女性玩赏的视角,可见作者不仅是男性,而且是一恋爱老手,于女子们的“娇恨”“幽怀”司空见惯。反过来,也可怀疑,词中女子的表现,或正是风月场中笼络恩客之惯技。
描写青楼女子,或描写男女**,本来也非大问题。这首词的问题,在于它所展现的爱情观和对女性的态度。拿其他的诗词作品比较一下: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思我,岂无他人!《诗经·郑风·褰裳》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越人歌》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白头吟》
昔为娼家女,今为**子妇。**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古诗十九首》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思帝乡》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清平乐·夏日游湖》
有调情的,有分手的,有暗恋的,有明恋的,有人大言不惭发花痴,有人光天化日秀恩爱。然而,这些文字读来**气回肠,不雾数,不糟心,能感觉到情爱的美好与真诚。
这些诗词的共性,便是个“真”字——真情、真性、真心。虽只是小儿女情爱,却是郑重的、坦**的,充盈着生命之力,闪烁着人性的光芒。
而这一阕《浣溪沙》,缺少的正是这些。
别扯了,这也不是角色扮演!
既然《点绛唇》与《浣溪沙》中的女主角,是青楼女,或市井女子,不可能是李清照本人自我写照,那么,这两篇作品,有没有可能是戏仿呢?
作者在自己的作品中来个角色扮演,是太常见了!很多男作者都以女性的口气写出过美妙的诗文,为什么女作者,就不可以去扮演另一个身份呢?为什么当我们读到女作者的作品,就要下意识将她笔下的形象代入她本人呢?这难道不是一种偏见吗?
没错,女作者当然可以戏仿,女作者当然不必契合她笔下塑造的形象,问题在于,她戏仿的是什么,她能够仿得成功吗?
中国的男诗人们,为什么擅长以女性的口吻创作,去扮演女性?因为在纲常伦理中,臣子之事君主,与女子之事男子,是质性相通的——
“男女有别,而后夫妇有义;夫妇有义,而后父子有亲;父子有亲,而后君臣有正。”[89]
“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90]
这就形成了一个诗歌传统:以男女之情,比拟君臣关系(包括师生、上下级等一切尊卑关系),以女子之侍奉丈夫,象征男子之侍奉主君。这样一来,不受重用啦,想升职加薪啦,许多不便直言的事情,就可以委婉地表达了。
比如某人要参加科举了,心里没底,就写一首诗问考官,您看我有戏吗?诗云:“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考官一看,这考生有才!会说话!便回一首道:“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姑娘你这么好看,歌喉又这么出众,放心吧!
比如某人写一首闺怨词,虽然是替一位歌伎写给她那薄情郎的,但如果写得够含蓄,够文艺,大可以在被人批评的时候,严肃地说:这可是表达了我对朝廷的一片孤忠之心啊!
在这样的权力结构中,男性要往下走,去模仿女性写作是顺理成章的。而反过来,女性想要模仿男性的心理与视角,便名不正理不顺了。这是文学语境中性别权力不对等所造成的必然事实。
谈到宋词女作者的戏仿,可以作为标本的,是与李清照同时代的魏夫人。魏夫人曾模仿男子的口气,思念一个远去的姑娘:
减字木兰花
西楼明月,掩映梨花千树雪。楼上人归,愁听孤城一雁飞。
玉人何处,又见江南春色暮。芳信难寻,去后桃花流水深。
她这一首仿得像,是因为同题材的作品太多了。而且词中虽写男女,却并没有太强的性别对立、权力压制关系。抛开文字的暗示,细思量,这个“玉人”甚至是可男可女的。
她还角色扮演过天涯歌女。看这一首《定风波》:
不是无心惜落花,落花无意恋春华。昨日盈盈枝上笑,谁道,今朝吹去落谁家。 把酒临风千种恨,难问,梦回云散见无涯。妙舞清歌谁是主,回顾,高城不见夕阳斜。
以落花比喻身世飘零的歌舞伎,在人间四处讨生活,今天在这一家的深宅大院里表演过了,陪笑一场,明天又不知要去向哪里,纵使曾经被人留恋,终究要沦落天涯。
宰相夫人,为什么能在词中戏仿歌女?首先,同为女性,无论身份贵贱,情感与心理总有共通之处。其次,她能接触到这些女性。歌儿舞女与娼妓不同,她们是可以出入后宅献艺的。在接触中,被某位姑娘的身世触动,让她写出这样的词作,是完全可能的。
宰相夫人,为什么敢于戏仿歌女?因为她写的是歌女的身世之悲,表达了她们不甘沦落的心愿。有悲悯,有同情,态度庄重,吐词委婉,堪称雅正之声。
作家最擅长的是写熟悉的生活与人物,于不熟悉的,则需要付出更多的观察与体验。李清照对当时传唱的柳永、秦观等人的冶游之作,当然耳闻。于《香奁集》这类少男少女不宜的作品,也有机会接触。戏仿男子口吻,于她应该不是难事。难的是风格可以模仿,情感与细节却不好把握,尤其是——青楼女性?怎么观察与体验,穿上男装逛青楼吗?就算她才华大到可以无缝衔接,请问,一个名门闺秀,又为什么要去戏仿青楼女的卖俏呢?
这个玩笑就开大了。欧阳修写“艳词”,被政敌整到狼狈。柳永、秦少游写艳词,严重影响仕途,这还是在道德体系中占了优势的男性,何况李清照一女子,一闺秀,一官家夫人?女性作者的身份也注定了,她创造的女性形象,必不可免在读者心中与她本人重合。她又该如何面对尊卑良贱的误解与倒置?
闺誉,家声,都不要了吗?帝都之内,狼行虎伺,作为朝官之女,宰相之媳,如此作为,也必将影响到两家仕途。可谓匹马挑战整个社会伦理秩序,凡神智正常的人,都不可能这么干吧?
不应脱离历史环境去评价古人,不必拿现代思维方式与价值观去想象古人,即便是天才绝艳的李清照,我们也不要指望她做出完全脱离时代的事情。
最后,才是词风问题
李清照的词作,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被称为“易安体”。在她的现存词作中,大部分的风格是统一的。而上述两首词的词风,被公认为与“易安体”大相径庭。那么,“易安体”到底是怎么样的呢?我们将在后面结合实例细加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