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汝舟,一个绝对的小人,一个在李家交际圈里提不上秤的小角色,为什么会获得认可?弟弟糊涂,李清照又不是任人摆布的小姑娘,她为什么要接受?
据她自述,是身在病中,神志不清,弟弟又老实可欺,才全家上当,匆匆忙忙,半被欺骗,半被逼迫地结了婚——这个说法,有自我辩护的色彩,李家是官宦人家,亲朋遍朝堂,张汝舟不过是一人微言轻无背景的小官吏,说逼迫,哪来这么大能量。
在张汝舟这方面,此人面目,大概类似于婚姻市场上那种“老实忠厚男”。虽然无能,但全心全意对女人好呀!女人人生低谷之际,心灰意冷,往往就会上这种男人的当。
再看李清照这方面,寡妇家业难守,不想寄人篱下,自然都可以是原因,但还不是主要原因。真正的、最关键也最有可能性的因素是这个时间段,她正在经历这一生中最大的精神危机。
刹那间,国破家亡,亲友俱在难中,赵明诚更死得仓促,而时势紧迫,并没有给李清照消化这些打击与痛苦的时间,就要带着全部家资与藏品,上山入海,仓皇逃难,又屡遭匪盗,眼看毕生心爱,丧失殆尽……她可以凭借着人在危险中爆发的那一股子意志力,一路强撑下来,一路上,逃亡的紧张感,也正好可以麻痹内心的痛苦。然而,当最终定居临安,危机解除之后,也就迎来了心灵创伤大爆发的时候——
被推迟了的创伤后应激反应,让李清照病倒了。身体的病与心灵的病,使她彷徨无助,人生失去目标,甚至可能产生了一些自暴自弃的想法。在这样的时刻,她确实急需一种依傍,一个归宿,需要有人帮她逃离往昔,重建生活。于是,她才被小人乘虚而入,上了一个恶当。
然而,福祸相倚,这也正为她迎来了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契机。
人生绝境的再次到来,张汝舟的恶劣人品,不堪受辱的怒火,反而将她消沉的斗志再次激发出来。在这一场壮士断腕、绝地逢生的战斗中,她的聪明才智、意志力、自尊心、对理想的追求,都浴火重生了。
也就是说,经历过再婚事件之后,李清照才真正地从心灵的痛苦中摆脱,不再沉湎于往事与回忆,而是振奋精神,想要做一些事情。一些除了她之外,再没有别人能做的事情。
她开始整理《金石录》。一页页重新翻读赵明诚手稿的过程,也是整理前半生,直面丧失的一个过程,所有昨日美好与欢乐如清泉喷泻,岁月沉淀出了眼底的旷达,风霜磨砺出了心中的无畏。
中年焦虑退散了,消失了,李清照迎来了她人生中的“知天命”。
我毒舌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
这次结婚在绍兴二年(1132年),维持不过百天,但给李清照的名誉带来了很不好的影响。
并非因为再嫁。宋朝人并不太介意女性的离婚、再婚。理学大师程颐嘴上说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亲外甥女守了寡,还不是忙着张罗给她再找好人家?朱熹也说过:“夫死而嫁,固为失节,然亦有不得已者,圣人不能禁也。”[167]“失节”这事儿,讲起来不好听,实际上吧,圣人都管不了!
李清照这事儿的主要问题在于:
其一,她不是默默改嫁,而是刚改嫁,就忙着打官司离婚。为了这官司,李家求助的定然不止綦崇礼一个人,闹得连皇帝都知道了。这就挺不成体统了。知道内情的亲友,还会体谅,落在普通的看客眼里,自然是个笑话。
其二,她是名人,她是才女,还是个心高气傲、指点江山的才女,她牙尖嘴利,笑傲士林,批评起人来,入木三分地狠,十二分地招人恨。就在她闹离婚案的这一年,也就是绍兴二年的三月份,她再嫁前不久,她还在写诗嘲笑新科状元张九成:
张九成在当年的殿试上,以一篇花团锦簇的策论,获得高宗皇帝激赏,其中有“澄江泻练,夜桂飘香”的句子。而柳永当年有一首词《破阵乐》,其名句云:“露花倒影,烟芜蘸碧”,写圣驾赏游金明池的情景,歌颂太平盛世。所以李清照就把两人做了个对子,道:“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
柳永是个盛世里的浪**子,断非国家栋梁之材,就是会填得一手好词,李清照把新科状元和柳永拉到一块儿,委实不怀好意。那么张九成也没干啥呀,他就是在策论里太热情地体贴圣心,说什么:“陛下之心,臣得而知之。方当春阳昼敷,行宫列殿,花气纷纷,切想陛下念两宫之在北,边尘沙漠,不得共此时和也。其何安乎……澄江泻练,夜桂飘香,陛下享此乐时,必曰:‘西风凄动,两宫得无忧乎?’……每感时遇物,想惟圣心雷厉,天泪雨流,思欲扫清蛮帐,以迎二圣之车。”
大意就是——哎呀,我可晓得陛下的一片孝心了,那真是天日可鉴,但凡吃到好的,喝到好的,玩到好的,就必然想起被金人俘虏的徽、钦二帝,吃不下喝不下了,一心一意想把他们救回来!
你晓得个鬼,宋高宗才不要救他爸他哥回来。你要么是呆子,要么就是想把皇帝架在火上烤。但赵构不慌不忙,为了舆论,为了形象,欣然接了这一招。
张九成向来是主战派,在他这边,自是一片忠心,但这篇文字,写得也确实肉麻——您就这样自认陛下肚里的蛔虫好吗?李清照看不下去,就毒舌了一把。她这毒,尤其毒在玩弄文字的技巧上。
《周礼·大司乐》:“乐有六变,八变,九变。”《礼记·乐记》:“再成、三成、四成、五成、六成”。“变”与“成”同义,都是一曲终的意思。那么,“三变”,对“九成”,是工稳得不能再工稳了。
此联一出,当年应试的举子们欢乐传诵,出了一口被张九成抢去状元的恶气。
就更别说她那篇意气洋洋的《词论》,在词体逐渐受到尊崇的南宋,招来多少才子的不满了。
古代的男人,喜欢才女,大都是喜欢她们红袖添香,不是喜欢她们指点江山。像李清照这种已有凌驾须眉之势,又不知道藏拙,真的很讨厌啊!
而最令人无语的是,李清照本人,又以她惯常的文学炫技本能和奇异的幽默感,为才子们对她的反感,不自觉地添了一把柴火。
南宋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中记:“易安再适张汝舟,未几反目,有《启事》与綦处厚云:‘忍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才。’传者无不笑之。”
为什么无不笑之?不仅因为笑这件事本身,更因为,她写得本来就很搞笑啊!
让我们来读一下她的这封信,看她到底是怎么自述的。
“忍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身既怀臭之可嫌,惟求脱去;彼素抱璧之将往,决欲杀之。遂肆侵凌,日加殴击,可念刘伶之肋,难胜石勒之拳。局天扣地,敢效谈娘之善诉;升堂入室,素非李赤之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