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晚景,这词儿,大家看到后首先想到的,是含饴弄孙、天伦之乐吧?怎么也不可能联想到“结婚”上去。何况还是跟个马贩子之流的下等人结婚。刺目的反差,用典雅工稳的骈体写来,荒诞感十足。再看看她用的都是些什么典故吧。
抱璧——春秋时,卫(后)庄公侵略戎人领地,把戎人首领己氏之妻的一头美丽长发剃下来,给自己老婆当假发。后来,庄公被国人赶了出来,逃到了己氏的地盘。庄公拿出玉璧给己氏看,说:“你若放过我,就把这块璧给你。”己氏说:“好笑,杀了你,这璧还能自个跑了不成?”就把庄公杀了。
刘伶之肋——“竹林七贤”中的刘伶,矮而丑,瘦而弱,“悠悠忽忽,土木形骸”[168]。他喝醉了与人冲突,对方要揍他,刘伶慢悠悠地说:“鄙人这一副鸡肋,可当不起阁下的拳头。”
石勒之拳——十六国之后赵的建立者石勒,年轻时在老家,每年都跟邻居李阳为争夺沤麻的池子互殴。发迹之后,他把父老乡亲都请到宫里欢聚,并亲热地拉住李阳的胳膊,说:“孤往日厌卿老拳,卿亦饱孤毒手。”[169]
谈娘善诉——北齐时有个姓苏的人,喝醉了就打老婆。老婆美丽而善于唱歌,便常常含悲歌哭,身姿摇曳动人。于是被好事者模仿,作歌舞剧名为“踏谣娘”,又名“谈娘”。
李赤,是唐代一个仰慕李白的诗人,故自名“赤”。不幸被厕所中的鬼所迷,自己一头扎进粪坑淹死了。当朋友们把他从粪坑往外拔的时候,他还气愤道:“我刚刚都已升堂入室,见到我那美艳无双的娘子了!拉我干啥!”
李清照把自己比作昏君卫庄公,比作挨打的刘伶,比作悲歌的谈娘,比作扎进粪坑的李赤——黑色的、荒诞的、滑稽的、悲凉的一系列故事,具有强烈的戏剧效果。但是,并不适宜于塑造一个“女性婚姻受难者”的形象。
她用文学性的戏谑手法,讲述了一个悲惨又可笑的故事,作者似乎灵魂出窍,正在俯视着困局中的自己,发现了人生无数荒诞之处。
这篇书信,富于黑色的幽默感,残酷与自嘲并容,完全没有女性的柔弱,更不曾展示女性的天真无知,以试图唤起社会面的同情。
李清照不要求世人的同情,正相反,她预判了世人大都是冷酷轻信的,自己将难逃万世之讥。她深感悔恨,但悔恨的不是再嫁,而是自己居然如此软弱、可欺、愚蠢!她羞惭,不是为失贞,是为自尊。最后,她居然还没忘了顺手讽刺一下官府的黑暗……
这显然不是一个女性受难者“应有”的态度。
虽然你们是好意,对我却是侮辱
“虽南山之竹,岂能穷多口之谈;惟智者之言,可以止无根之谤。”李清照预测到了,在她生前身后,会因离婚官司招来多少口水,然而,于现在的她,那已经是视若浮云了。
临安的上流社会,也已风平浪静。上流社会——也就是腐朽的统治阶级内部,说真的,谁家府上没点儿糟心的、可笑的事儿呢?连官家的生母韦太后,听说还在金国“失了身”呢。大家心里有数,谁会当真计较?
第二年,李清照就重新以赵氏遗孀的身份,以“朝廷命妇”的资格,回到了她熟悉的社交圈子,甚至比赵明诚健在的时候更活跃。
她携大书法家米芾的真迹,拜访米芾之子米友仁,请其为字卷题跋。
她向皇帝后妃进献贺岁帖子,将《金石录》进献于朝廷。
朝廷派使臣出使金国,她写长诗为之送行。
她文思泉涌,潜心于创作,诗、文、赋、词无不信手拈来。她还拾起了从前对赌博的爱好,并为最喜爱的“打马”之戏编写说明书,教给晚辈们。
这五十岁以后“知天命”的岁月,是属于她自己的孤独而从容的日子。
宋代有一些记载,比如词学家王灼在著作中,说李清照晚景凄凉——“晚节流**无依”。《郡斋读书志》的作者晁公武也说她“晚节流落江湖间以卒”。李清照本人,诗文中亦常自称“贫病”“寒素”,但据现有的资料与她本人诗文反映的情况看,李清照的晚年过得还不错:出入宫廷,有诗朋酒侣,长日无事,卧室里也还继续烧着名贵的香料。贫病云云,于她自己,大抵是文人的习惯性谦抑。
而王灼等人的记载,或许是地理距离远,年头隔得久(王灼江湖漂泊,晚年住在成都,晁公武小李清照二十一岁,长期在四川游宦。清照逝后二十余年,才回至临安),以讹传讹。
明末以来,李清照的作品被重新发现、评估,收获粉丝无数。但“再嫁”,让粉丝们很难接受。明清社会对于女人的贞节,要求更高了。李清照出身仕宦名门,非一般风尘中“才女”可比,在人们的想象中,更应该冰清玉洁才对。于是大家挖空心思,要论证李清照并未再嫁,所有关于她再嫁的记载,全是诬陷。个中最关键的便是写给綦崇礼的那封信,人们或怀疑是伪作,或以为是被坏人篡改过,然而又都拿不出像样的证据。
李清照之再嫁,可考的宋代人记载已有七处之多。记载者中,不乏李赵两家的亲友。这种情况下,细节也许有所出入,但再嫁这事儿本身应该是无误的。
再说宋代人对于女子再嫁,根本就不以为是羞耻啊!宋真宗皇后刘娥、宋仁宗皇后曹氏,都是再嫁之人。
一直到南宋末年理学大家魏了翁的女儿,嫁给了名将安丙的孙子。两家俱是高门大户,一方特有钱,一方特有文化。所以丈夫身故之后,魏氏在情场上极是得意,无数人求婚,最后由魏了翁的学生,礼部侍郎刘震孙勇夺绣球。失意者愤恨之余,纷纷在官场上给刘震孙下绊子,一时弄得这位新郎焦头烂额……世风如此,拿“再嫁”来“诬陷”李清照,能有什么意义!
李清照之所以受到同时代人的攻击,前面说过,实是名人效应、事件离奇,外加个性张扬所致。
可作为对比的,是后来朱熹在提到李清照的时候说:“本朝妇人能文,只有李易安与魏夫人。李有诗,大略云‘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如此等语,岂女子所能?”[170]压根儿不提再嫁的事,只论才华。可见真道学,比及一般酸儒、轻薄文人,在见识与格调上,还是要高明不少的。
至于明清文人,纠结于再嫁,为李清照“辟谣”的“好意”,于她,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