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也是这样,他哄着假装生气的妻子,忙不迭地解释来迟了的理由:这段时间好忙,总是加班啊;或者这段时间出差了,去了好多地方,其实心里哪里也不想去,就一心想着回来陪你啊……当然,妻子并不是真的要听什么理由,只是喜欢这样被丈夫哄着宠着的感觉。
对纳兰来说,这样“绮窗吟和”“薄嗔佯笑”的日子,这样娇美可爱的妻子,真是他一个永远不愿醒来的梦。
快乐总是短暂的。沉浸在温暖梦境里的纳兰,最害怕的就是梦醒的时候。可是,最害怕的时刻还是很快就来了——天亮了,寺庙里的钟声敲碎了他快乐的梦境,他又要告别深深眷恋的妻子,又要匆匆忙忙赶去“上班”了,又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再来这里陪伴他的爱人。
下次再来的时候,妻子还会如往常一般“薄嗔佯笑”,和他一起“绮窗吟和”吗?
守望来生
纳兰的悼亡词,几乎每一首都是这样的“凄婉”,“令人不忍卒读”。不过,在他的所有悼亡词中,我个人感触最深的还是这首《蝶恋花》: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细心的读者可能会注意到,这首词用普通话来诵读并不押韵,因为当时填词用的并不是我们现在的普通话。这首词押的是入声韵,入声在现在的普通话中已经不再使用;但是古典诗词的魅力不仅仅在于它的意象、典故和词汇,也在于它独特的声律美。因此,如果想更深入地了解纳兰在这首词中赋予的沉痛的情感,可以试试用方言——像吴语、湘语、粤语等这些相对来说更加接近古音的南方方言来诵读。如果自己不会讲这些方言,可以请来自江浙、湖南或者广东这些地方的朋友来读一读,这样一来,这首词的感染力就强烈了很多。
唐代诗人李贺有句很著名的诗:“天若有情天亦老。”(《金铜仙人辞汉歌》)天到底有没有感情呢?当然没有!所以天是永恒不变的,它不会哭不会笑不会叹气不会熬夜不会失眠更不会衰老。可是,在多情善感的人眼里,天又是有情的。纳兰的这首词一开篇就说:“辛苦最怜天上月。”天也好,月也好,本来都是无情之物,可是有情的人偏偏给这些无情之物赋予了深沉的感情。那么,在纳兰的眼里,天上的月又有怎样的感情呢?无情的月又怎么会觉得“辛苦”呢?
“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环和玦的本义都是玉,但环和玦有很大的差别——环是圆形(中间有孔)的玉,玦是半环形有缺口的玉。如果月亮没有感情,那它为什么每个月只有一个晚上是圆形的,其他晚上都是不圆满的呢?宋代大诗人苏轼有一首很有名的咏月词《水调歌头》,其中几句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月亮的圆缺本来是自然界的规律,可是一旦跟人间的悲欢离合联系起来,这种自然规律就显得那么凄凉那么无奈了。为了仅仅一个晚上的团聚,月亮要积聚整整一个月的力量,这该是何等的辛苦!
可是在词人看来,月亮的这种辛苦跟人的辛苦比起来,又是微不足道的——毕竟不管怎么样,月亮一个月还能等来一次圆满。只要有一次圆满的相聚,再辛苦也还是有盼头的。可人呢?“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如果人也能像月亮一样,不管要等多久、等得多么辛苦,只要最终能换来皎洁圆满的那一天,那么,无论是什么样的代价,纳兰都会不惜一切地去付出、去投入的。这会是什么样的代价呢?
“不辞冰雪为卿热。”这是这首词里最令人感动的一句,也是这首词中力量最厚重的一句。在这里,纳兰给出了一个最悲壮的答案——“不辞冰雪为卿热”!
原来,“不辞冰雪为卿热”也是运用了一个典故,这个典故出自《世说新语》:
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少时亦卒,以是获议于世。
这个故事讲的是三国时候魏国的一位名士叫荀粲,荀粲字奉倩。魏晋时候的名士,大多很有个性,与众不同,荀粲就是特有个性的一位。荀粲没结婚的时候就很狂妄地宣称:他要是结婚,就要娶天下最美貌的女子为妻。后来,他听说骠骑将军曹洪的女儿有倾城倾国的美色,于是他用最隆重最华丽的婚礼迎娶了曹家小姐。绝色美女娶回来之后,荀粲果然对妻子非常好;最难得的是,在那个风流浪漫的时代,荀粲对妻子忠贞不贰,夫妻感情深厚。
然而,不幸的是,过了几年,荀粲的妻子得了重病,高烧不退,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当时正是寒冬腊月,冰天雪地,荀粲着急得没办法了,就脱光衣服跑到院子里,让风雪将自己的身体冻冷,然后再回到屋子里,用自己冻冷的身体贴到妻子的身上,给妻子“物理降温”。但是这样的深情、这样的努力还是没有挽回妻子的生命,不久,妻子就去世了。
妻子去世之后,荀粲悲痛不已,就像纳兰一样,他也始终舍不得让妻子的灵柩下葬,每天呆坐在妻子身边,“不哭而神伤”,没有号啕痛哭,没有眼泪,只是目光呆滞,黯然神伤。他的好朋友去吊唁的时候,看到荀粲这么伤心,就劝他:你的妻子只不过是长得漂亮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天下漂亮女人多的是,你又何必这么悲伤呢?
荀粲回答朋友时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佳人难再得。”
“佳人难再得!”这样的回答,和纳兰“一生一代一双人”的誓言如出一辙:这个世界上,漂亮优秀的女人确实到处都有,可是爱人只有这一个,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不久,荀粲也因为悲伤过度而去世,去世的时候年仅二十九岁。[93]
这件事在当时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也引起了当时人的“热议”,有人“顶”,也有人“拍砖”。在很多人看来,荀粲只不过是一个“好色”之徒——没结婚的时候就口出狂言要娶绝色美女,结婚以后又儿女情长,甚至为了美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因此,《世说新语》把这个故事放在“惑溺”篇里,目的是为了警戒世人:你们千万别像荀粲那样沉溺于美色不能自拔啊!
的确,荀粲是娶了绝色美女,但是夫妻相处多年之后,感情的因素早就超过了美色的**。何况,在那个时代,名士风流是时代风气,就像荀粲的朋友劝他的那样:绝色美女多的是,你又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呢?可是在荀粲的心目中,其他的女人再漂亮再有才再有钱再优秀对他都没有任何意义,“佳人难再得”!他最深爱的女人在他心里是任何人都不可能取代的。他为了坚守心中这份唯一的爱,宁可付出生命的代价。
三百多年前的纳兰容若也是这样想的。纳兰在自己的词里不止一次地用到荀粲的这个典故,比如他还曾写下这样的句子:“欲知奉倩神伤极,凭诉与秋檠。”[94]“檠”就是灯台的意思,这两句词是说纳兰内心的悲哀就像当年的荀粲荀奉倩一样,因为失去爱人“不哭而神伤”。可是这世间有谁能懂得他内心的这种悲苦呢?也许只有那盏夜夜陪着他一起失眠的秋灯吧!
正因为有这种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悲痛,所以纳兰才会在这首《蝶恋花》中,重重地写下了这一笔:“不辞冰雪为卿热。”如果能用自己被冰雪冻过的身体为妻子降温,只要能够挽回妻子的生命,那么他也像荀粲那样,愿意为此付出一切的代价,包括生命!至于别人会怎么看待他,嘲笑也好,批评也好,说他儿女情长也好,他都不在乎。因为在他心里,他最爱的女人的生命高于一切,他们之间的爱情高于一切。
有人曾经说过,古代的中国人没有真正的爱情。从来没有哪个中国的文人,像西方诗人那样骄傲地宣称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可是当你翻看纳兰的词集,你会发现,爱情就在那里。也许他不懂“爱情”这个时髦的词儿,也许他也不懂什么叫“爱情至上”,可是他却用自己的行动,用自己饱含深情的笔墨,告诉了我们,什么是“爱情至上”!为了爱情,为了他深爱的人,他愿意付出的最高代价,是自己的生命!
纳兰的悲剧,也许就在于他懂得了什么是爱情,正因为他太懂爱情,所以在失去爱情的时候,他才会比别人更痛苦,更不能从悲伤中解脱出来。
可是,人的力量又怎么能对抗得了天的力量呢?
“无那尘缘容易绝。”“无那”就是无奈的意思。上天夺走了妻子的生命,也夺走了纳兰一生的最爱。这是纳兰的宿命,他无力对抗这种宿命,他和妻子在尘世间的缘分已经断绝,可是纳兰不死心、不甘心。尘缘虽短,人间天上,他和妻子的缘分还能重续吗?
这样的问题,我们不忍心回答纳兰。可是纳兰自己给了自己回答,他曾经写过这样的词句:“手写香台金字经,惟愿结来生。”(《眼儿媚》)“香台”这里是指寺庙里的佛堂,有的贵族家庭自己家里也设有佛堂。纳兰常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佛堂里,抄写佛家的经典。纳兰原本是一个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人,可他怎么会这么虔诚地信佛呢?
原来,当他无力对抗宿命,无力挽回他和妻子的缘分的时候,他只有寄希望于佛教,因为只有在佛教里,人们才会相信有前生、今生和来生。所以,在佛的面前,他苦苦地哀求着:即使他和妻子今生今世“尘缘”已绝,那么他只恳求佛再给他一次机会,“惟愿结来生”,让来生他和妻子能再度相逢。
卢氏的离世,不但改变了纳兰的人生轨迹,甚至还改变了纳兰的人生信仰——他从一个执着儒家经典的读书人,转变成了一个痴迷于佛经的伤心人。这种转变还有两个非常明显的证据。
其一,纳兰曾经在二十二岁时第一次出版自己的词集,名为《侧帽词》,这个集名充分体现了他风流倜傥的文人雅士的情怀(详见第二章《多情自古原多病——少年坎坷》)。可是,卢氏去世以后,纳兰再版自己的词集时,集名改成了《饮水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