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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辞冰雪为卿热悼亡哀思(第3页)

“饮水”一词即来自佛家的故事。据唐代裴休集《黄檗山断际禅师传心法要》记载:“(道)明于言下,忽然默契,便礼拜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人世间的冷暖甘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最清楚,种种细微的感受是很难用语言表述出来的,那是一种无法与人分担与分享的孤独。

由风流儒雅的“侧帽”改为凄凉寂寞的“饮水”,纳兰心境的转变可见一斑。

其二,在卢氏去世以后,纳兰给自己取了一个别号“楞伽山人”,这个别号同样源于佛家经典《楞伽经》,表达了他对人世沧桑的空寂感与虚幻感。

一个沉浸在现实的幸福和充实中的人,是很难对人生产生如此不信任的感觉的。显然,卢氏的离去,带走了纳兰对于人生的眷恋和希望,他对佛家经典的痴迷,并不意味着他从此能够看破红尘。对纳兰来说,佛教的信仰,与其说是让他超脱世外,不如说是让他更加沉浸在现实的悲剧之中不能自拔。当他痴痴地期盼着佛家所承诺的“来生”的时候,他越发不能忘怀现实的痛苦。

因为,来生能不能再见面,其实谁也不能保证。即便是纳兰自己,在佛灯前虔诚的祈祷,也不能换来一个肯定的答案:“谁能许我一个来生,让我再和挚爱的人一起长相厮守?”

春天来了,熟悉的燕子又飞回来了,“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95]燕子仍然成双成对地踏上帘钩,轻柔的鸣叫声好像是在诉说着甜蜜的悄悄话。燕子那恩爱的样子,多像当年的纳兰和卢氏啊——往年的这个时候,他们也是那样恩爱地倚在窗前,看着燕子双双归来,栖息在屋檐下。可现在,燕子还和从前一样;倚在窗前的人儿却只剩下了纳兰一个。

这让人不由想起北宋词人晏殊的两句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浣溪沙》)这世上,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又有什么是变化无常的?“似曾相识”的燕子年年都会回来,那代表着循环不已、亘古不变的自然;可是时光和生命却在无法挽回的流逝中,那是世事无常的“无可奈何”。

纳兰正是在这种亘古不变的自然中,体会到了生命流逝的悲怆。在永恒与无常的对比中,他痛切地感受着生命的软弱无力。

“唱罢秋坟愁未歇。”[96]这句化用了李贺的诗句“秋坟鬼唱鲍家诗”。唐代诗坛有李白这样的“诗仙”,有杜甫这样的“诗圣”,而李贺则被称为“诗鬼”。李贺一生多愁多病,仅仅活了二十七岁便去世了,他的诗常常会运用一些很诡异的意象,来反映充满悲剧的现实和人生。甚至有人说,在李贺的笔下,“每一页书简都是一片招魂幡”[97]。

纳兰在词坛上也被称为是“鬼才”[98],可是纳兰唱了那么多悲怆的挽歌,都招不回妻子卢氏的魂魄,他只能寄希望于来生——“春丛认取双栖蝶”——这是《蝶恋花》词的最后一句。

这最后一句多像著名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99]——活着的时候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了也要化为一双蝴蝶,不离不弃。这和纳兰“惟愿结来生”的祈祷是何等的一致!

《蝶恋花》讲到这里,似乎已经解释完了。不过,需要补充的是,在这首充满悲情的悼亡词里,最后的这一句“春丛认取双栖蝶”却似乎洋溢着淡淡的喜剧色彩: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的一双蝴蝶,是春天里很美好的景色。这好像是纳兰给这首悼亡词安的一个“光明的尾巴”,是一个充满希望的“happyend”。可透过表面上这一点喜剧色彩,我们看到的是更浓厚的悲情——没有来生!

这也是我们前面说过的:“以乐景写哀,一倍增其哀感。”用快乐来反衬悲哀,悲哀会显得更加浓厚。

越是殷殷地期待着来生,越是清醒地意识到没有来生!

说透这一点很残忍,毕竟,在中国真正相信有来生的人很少,而像纳兰这样充满智慧的人,更不会相信真有什么来生。当我们殷殷地寄希望于来生的时候,我们比谁都清楚地知道:没有来生,化蝶成双只是一个虚幻的梦。纳兰也知道,不管他在佛前苦苦祈求过多少遍,他都知道:没有来生了!他这一生都将在孤独和悲伤中度过。他唯一能够再见到妻子的机会,只有在梦中。

只有在梦中,他才能重续他和妻子的情缘。纳兰在另外一首悼亡词《沁园春》前写过一段小序,序是这样写的: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在重阳节前的三天,纳兰又梦到了妻子,淡妆素服,握着纳兰的手,喃喃地叮咛着什么。虽然她的叮咛时不时会被哽咽声打断,但是纳兰却清清楚楚地记得妻子临别时留下来的那两句诗:“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卢氏和纳兰,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但是这样遥远的距离,也阻隔不了他们之间的心有灵犀。在人间的纳兰说:“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在天上的卢氏说:“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尘缘已绝,他们只能把满腔深情都寄托在月亮的阴晴圆缺上。生命和自然的变与不变是永恒的矛盾,他们无法把握消逝的生命,只有寄希望于亘古不变的自然,希望月光的永恒能够将他们的爱情永远地延续下去。

当卢氏去世以后,纳兰曾经发出悲痛的感叹:“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100]“知己一人谁是?”纳兰这一生,只有一个真正的红颜知己,那就是他的妻子卢氏。“已矣”,他的知己已经永远离他而去了;“赢得误他生”,留在人间的纳兰,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他生”,等待下一辈子,他和卢氏还做永远的知己。

纳兰和卢氏的这份知己之爱深深感染了他身边的朋友。纳兰的一个好朋友叶舒崇曾经在《卢氏墓志铭》中这样说过:“于其没也,(容若)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这就是说在卢氏去世以后,纳兰写过很多悼亡词,了解他的朋友都知道他们夫妻情同知己,因而纳兰的丧妻之痛也比一般人更深切。失去卢氏,对于纳兰而言,不仅仅只是失去了一个生活的伴侣,而是失去了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亲人、爱人和知己。就像纳兰经常引用的荀粲的故事里说的那样:世上漂亮的女子多的是,多才多艺的女子多的是,优秀的女子也多得是,可为什么偏偏只认准了这一个呢?为什么这一个离开了,就不可能再有另外一个“替代品”呢?

遇见她,是偶然的缘分;爱上她,则是因为在冥冥之中找到了唯一能够与自己身心合一的另一半。一个人身心的另一半,又怎么可能有其他的替代品呢?

可以想见,失去卢氏,对于纳兰来说,就是锥心刺骨的“知己之恨”;生活的伴侣可以再找,他还可以续弦,也可以纳妾。可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元稹《离思》),“知己一人谁是”?“已矣”,今生唯一的红颜知己,已经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

哀感顽艳之词

理解了纳兰和卢氏的这份爱情,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失去卢氏带给纳兰的是怎样的伤痛。纳兰的好朋友、同样是清词大家的陈维崧曾经这样评价纳兰的词,他说:“《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词评》)“哀感顽艳”可以视为对纳兰词整体风格的经典评价。

南唐二主指的是五代时南唐中主李璟和南唐后主李煜父子。“哀感顽艳”一词最早出现在三国时期繁钦的《与魏文帝笺》中,魏文帝即曹操的儿子曹丕。曹丕这人在当时“广求异妓”“兼爱好奇”是出了名的,对身怀绝技的人更是一心访求,一睹为快,而其中的音乐“达人”是他最感兴趣的。所以,当繁钦发现了一个14岁的男孩,运气的方式和声音特点都不同于常人,类似于胡笳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特别擅长表达强烈的悲情,于是他就郑重地向魏文帝推荐了这位少年歌唱家。“哀感顽艳”就是形容这个14岁的男孩的悲声具有一种特别强的感染力和穿透力,无论是聪慧的还是愚钝的人都会被他的声音所感动。陈维崧用“哀感顽艳”一词,也是用来形容纳兰词悲情淋漓的艺术感染力,并认为纳兰词的这个特色是继承了南唐二主的创作传统。

南唐二主的词都是以悲情的力量打动人心,尤其是李煜后期的词,蕴含了更深刻的亡国之恨和生命之悲,王国维评价李煜的词时引用了德国哲学家尼采的一句话:“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而李煜的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人间词话》)因此,所谓“哀感顽艳”主要是指在作品中蕴含的强大的悲情意识,而这种浓郁的悲情对读者(听者)而言也是极具感染力和震撼力的。

纳兰出生于锦衣玉食的富贵之家,又生活在处于上升阶段的康熙王朝,就像前人所说的那样,他是一个“承平少年,乌衣公子”[101]。按道理,他并没有什么值得过分忧虑的事情,更没有经历过像李后主那样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但是,纳兰的词,同样是“以血书者也”。纳兰和李后主的词,最相似的地方之一,就是他们赋予了词以最深厚最真挚最悲切的情感,而且这份情感不需要任何刻意的雕饰,只是因为情感浓烈到了不得不爆发的地步,这样的“血书”之词,才最具有感动人的力量。

在纳兰的人生经历中,真正意义上的悲剧,就是妻子卢氏的离去。这一场生离死别,几乎耗尽了纳兰对生命所有的希望。前人这样评价纳兰:“以承平贵公子,而憔悴忧伤,常若不可终日,虽性情有独至,亦年命不永之征也。”(李慈铭《越缦堂日记》)

“年命不永之征”,类似于我们平时所说的“情深不寿”,一个太多情太执着的人,往往心情总是处于忧郁惆怅之中,这样的人是很难长寿的。在与卢氏结婚之前,虽然纳兰也遇到过一些小小的挫折,可对他的人生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卢氏的离去,几乎是彻底摧垮了纳兰生命的根基,本就多愁善感的容若如今更是终日“憔悴忧伤”。

在卢氏停灵的双林禅院,纳兰度过了无数以泪洗面的不眠之夜;在卢氏离开的那些日子里,纳兰沉湎在“凄婉令人不忍卒读”的悼亡词句里。甚至可以这样说,妻子的去世,成了纳兰人生的分水岭,这场爱情的悲剧彻底改变了纳兰的人生观。一位本来应该是不知人间疾苦的翩翩相门公子,由此成为一位对人间悲剧有着最为深刻体会的“千古伤心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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