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留有许多写给好朋友的书信和诗词作品,充分见证了他与朋友之间纯粹而深厚的感情。在这里,我还是用一首词来说明纳兰对待友情的纯粹。
这就是纳兰的成名之作——《金缕曲·题顾梁汾侧帽投壶图》。
纳兰号称清朝第一词人,其实,他的成名之作,他最有名的一首词,就是二十二岁这年刚认识顾贞观的时候,为顾贞观写的这首《金缕曲·题顾梁汾侧帽投壶图》。纳兰通过这首词,既向顾贞观表明了自己对友情的坚定,也向世人表明他自己的人生态度。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这首《金缕曲》中有一句词特别关键——“身世悠悠何足问”。
纳兰和这些朋友的交往,最让人看不明白的就是他们身份的差异。纳兰贵为相门公子,又是康熙皇帝身边的大红人,这样的身份,很容易养成唯利是图、老奸巨猾的性格。可是,纳兰却偏偏能够出淤泥而不染,在那个复杂的环境里,他还保持着一份赤子之心,如孩童一般的纯洁。所以,他才能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身份,和那些一无权、二无钱的江湖文人成为肝胆相照的至交好友。
尤其是纳兰和顾贞观的友谊,在很多人看来是颇有些出格的。写这首《金缕曲》的时候,纳兰刚刚成为新科进士,又是堂堂相门公子。而顾贞观只是当年被朝廷排挤出去的一个江湖文人。两人还相差十八岁,算是天壤之别的两种身份、两代人了,他们之间怎么可能产生真正的友情呢?
《金缕曲》就是对这种疑虑的有力回答——“身世悠悠何足问。”对纳兰公子来说,友谊才是最珍贵的情感,门第的悬殊、身份的差异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首词一开篇就是“德也狂生耳”!这等于是向好朋友顾贞观表白:不要以为只有你是江湖狂人,我纳兰性德也是一个狂傲不羁之人啊!你别看我出生在“缁尘京国,乌衣门第”[173],其实这贵族门第并不是我所看重的,所谓的贵族门第在我眼里不过是庸俗污浊的地方而已。那我真正看重的是什么呢?
“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174]这是用到了战国时期著名的四公子之一赵国平原君赵胜的故事。平原君喜欢广交宾客,门下集结了数千门客,可谓贤人毕集,为一时之胜。
“成生”是纳兰自称,因为纳兰性德原名纳兰成德,他在与朋友交流的书信中常以成德、成生自称。这两句词的意思是说:我要把酒洒在平原君赵胜的坟土上,表达我对他的追慕之情,我要像平原君那样,广交天下英雄,可是我的这番心意,又有谁能懂呢?
纳兰将自己比作是门客三千的平原君,这并不是自吹自擂。他确实是一个慷慨豪放,广交天下朋友的人。而且他所结交的朋友,大多数并不是跟他一样的满族贵族、豪门公子,而多是流落江湖的汉族文人志士。纳兰府上的渌水亭,就是宾客云集的聚会场所。
比如说,在纳兰还没有正式登上词坛成为“第一词人”之前,清初著名的“词家三绝”——朱彝尊、陈维崧、顾贞观,这三个人都是渌水亭的座上宾。这里还要补充说明一下,纳兰成名以后,清代词坛就形成了纳兰性德、项鸿祚、蒋春霖这三大词人三足鼎立的格局。
此外,顺治十四年就在乡试中一举夺魁随后却长期滞留京师郁郁不得志的广东南海县人梁佩兰[175],还有在纳兰出生那年就高中进士被选入翰林院、但后来被革职流放的江苏无锡人秦松龄等等,这些人都和纳兰来往密切,很多人都因为贫困潦倒受到过纳兰的慷慨资助。贫寒的顾贞观更是多次得到纳兰的倾力相助。
再比如,当时有名的江南三布衣:严绳孙、姜宸英、朱彝尊都是纳兰府的常客。其中严绳孙是明朝的遗民,一直拒绝和清朝廷合作。可是因为他的才名太大,康熙十八年(1679),他几乎是被逼着去参加了朝廷举行的博学鸿儒科考试。在殿试上本来应该写赋、序、诗各一首,可严绳孙根本无意于功名,就只写了一首《省耕诗》,想敷衍了事算了。可是,康熙皇帝太想笼络像他这样名声很大的汉族遗民文人了,所以,尽管从卷面上看,他考试“不及格”,康熙还是破格录取了他,并且授翰林院检讨。不过,这个满肚皮不合时宜的严绳孙,并不因此就对康熙感恩戴德到要誓死效忠的地步,最终还是找了个借口坚决地告老还乡,脱离了朝廷这个是非之地。
严绳孙和纳兰也是忘年交,并曾一度寄寓在纳兰家中,两人畅谈历史兴亡、人生变幻,其思想和政治态度都对纳兰影响颇深。严绳孙南归时,纳兰十分不舍,写了许多感情深挚的诗词为他送行,表达了深厚的留恋之情,也表达他对严绳孙退隐生活的羡慕。
再比如江苏常熟文人翁叔元,因为考试落第,背井离乡十五年,没有路费回不了家,纳兰慷慨地提供了路费和财物,翁叔元才得以回家安顿家乡的妻室儿女,为父母上坟。
这些江湖文人大多数都和纳兰是两代人,比他大一二十岁都很平常。像江南三布衣中,朱彝尊比纳兰大二十六岁,严绳孙比纳兰大三十二岁,姜宸英也比纳兰大二十七岁。年龄差距之外,这些流落江湖的汉族遗民文人,跟出身贵胄的清朝相门公子,身份更是悬殊。当然,这些落魄的江湖文人中确实不乏热衷功名者,确实也有一部分人是想借助纳兰家族的势力,达到自己出仕的目的。何况,朱彝尊、陈维崧、严绳孙、秦松龄、姜宸英等汉族文人均参与了《明史》的修撰工作,他们能承担清廷这一重要的修史任务,极有可能得到了明珠与纳兰父子的荐引。其实,对于这些汉族文人而言,官场名利的**也许倒在其次,但是可以在史书修撰的过程中一尽其才,使其毕生的学问能够功垂后世,这对他们可能更具吸引力。严绳孙等人后来抽身而退,对官场并非留恋不舍的事实,也可证明这一点。
然而,不管事实如何,在其他人看来,这些汉族文人与相门公子保持如此密切的交往,其动机是极其令人怀疑的。尤其在当时,清初对汉族文人的打压刚刚得到一定程度的缓和,满汉之大防虽稍有解禁,但满汉之间的矛盾仍然尖锐,尤其是朝廷中满人排斥汉人,嫌贫爱富、结党营私的风气仍然甚嚣尘上。大环境如此,也难怪纳兰和汉族文人的倾心交往,会惹得谣言满天飞了。“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那些散布谣言、唯利是图的人,又哪里会懂得纳兰与朋友披肝沥胆交往的真情实意呢?
尤其像顾贞观这样,既和纳兰志趣相投,诗词创作上又互为师友,他们的交往,没有任何功利的目的,能够让他们相见恨晚并且成为生死之交的主要原因,就是他们具备一个共同特点——情义至上。
“不信道、遂成知己。”在豪门贵族成长起来的纳兰,内心对真挚、纯粹和超功利的友谊一直有着强烈的渴望。现在,顾贞观的出现,终于弥补了纳兰内心世界的这一缺憾。
“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青眼”又用了一个典故,这就要说到魏晋时候的名士、竹林七贤之一阮籍了。
据说阮籍有个本事:能用青眼和白眼。看到志不同道不合的人,阮籍就白眼相看,不予理睬;看到高人雅士,阮籍就青眼相加,视为知己。城府很深的人,往往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轻易不会将内心的喜怒爱恨表现出来。可阮籍的白眼、青眼,却将情绪的变化充分地表现在脸上。这对一个老谋深算的人来说,是不是显得很“孩子气”呢?
纳兰也是这样一个“孩子气”的人:只有志趣相投的人,才是他青眼相加的朋友;至于那些庸俗小人,那就对不起,白眼一翻,睬都不睬了。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在纳兰二十二岁这年写的自寿词《瑞鹤仙》,和这首送给顾贞观的词《金缕曲》里,都用到了“蛾眉”的典故。[176]《瑞鹤仙》里说:“是蛾眉便自、供人嫉妒”,而《金缕曲》则说:“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纳兰借“蛾眉”自比,也用来比拟顾贞观——他们的鹤立鸡群,他们的高洁美丽,他们的倾情相待,引来了众多小人的猜忌和嫉妒。
他深深了解,当年顾贞观挂冠而去,其主要原因就是看不惯朝廷里的尔虞我诈、阳奉阴违,所以才毅然抛弃功名利禄,归隐江湖。而如今,他和顾贞观的友谊,又惹起议论纷纷。毕竟,纳兰是新科进士,堂堂相门公子,而顾贞观只是当年被朝廷排挤出去的一个江湖文人。顾贞观的狂傲,在别人看来本来就是不合时宜;顾贞观和纳兰的结交,在有些人眼里很可能就是别有用心的攀附权贵。在当时,他和顾贞观的友谊,必然会招来谣言和忌恨。这个说:顾贞观是不是想当官了,居心叵测,想通过纳兰来拉关系走后门呢?那个说:顾贞观是不是穷得没饭吃了,所以想在纳兰这里“打秋风”啊?甚至还有人说:纳兰结交这么多文人名士,恐怕是为了沽名钓誉吧?……这些谣言当然也会传到纳兰和顾贞观这里。
而且,以纳兰相门公子的身份,他的父亲明珠在朝廷里本来就是树大招风,稍不小心,很容易被政敌抓住把柄,成为政治斗争的导火线。所以他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他的交友,更容易成为别人关注的焦点,也容易成为别人攻击的焦点。
那么,对待这些不怀好意的谣言,纳兰的态度是什么呢?
纳兰的态度是一句话——由他去!
“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这是一种很坚定很自信的人生态度,只有坚信自己是正确的人,才能坦然地说一句——由他去!
在湖南长沙,有一处著名的人文圣地——古代四大书院之一岳麓书院。岳麓书院里有一副对联,其中两句是这样的:“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古往今来,太优秀、太出类拔萃的人往往容易遭人嫉妒,枪打出头鸟,也总有一些人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么,对待别人的“毁誉”我们应该报以什么样的心态呢?
其实,只要自己能够坚持原则,明辨是非,别人要恨要骂、要忌妒要诽谤要攻击,那只好随他们去吧!
这种态度正是纳兰的态度——“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他既是借此表明自己坚定的态度,也是安慰顾贞观,不要让别人的“毁誉”干扰到他们之间倾心相待的友谊。“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为了与顾贞观的这份友谊,纳兰已经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大不了放弃现在所有的功名富贵,就像顾贞观一样,飘然而去,做一个逍遥世外、无所挂碍的江湖文人。至于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与攻击,“冷笑置之而已”!
“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纳兰在“翻悔”什么呢?——显然他并不是后悔与顾贞观的交往引起众多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