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王氏夫人并不是陆游身边唯一的女人,他还纳过妾。除了自己的妻妾之外,陆游还像那个时代的大多数文人一样,他也有风流浪漫的时候,身边也有过不少的女人。不过,既然陆游也有风流的一面,那怎么还能说他是一个忠于爱情的人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这样想的确没错,可那是我们现代人的要求。在宋朝那样的时代,“忠贞”只是针对女人的要求,三从四德是用来约束女人的,可是从来没有人这样去要求一个男人。不但对男人没有约束力,甚至哪个男人要是宣称自己“忠于爱情”,那会被人笑掉大牙的。陆游也是那个时代的男人,他不是柳下惠可以坐怀不乱,更不是圣人,可以抛弃七情六欲,他和唐琬离婚以后,身边不可能再也没有别的女人。他还必须结婚,必须承担传宗接代的任务,而且作为一个男人,他必须获得社会的承认,所以他得遵循那个时候社会的一些习惯。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一个男人,一辈子可能会经历很多风流浪漫的故事,但是他的心里往往只有一个永远不会被任何人替代的女人。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观点,是有理论根据的。西方有一位著名学者叫瓦西列夫[57],他写了一本专门讨论爱情的书——《情爱论》。这本书上说:对一个女子的“压倒一切”的爱情如果不能实现,那么这个男人很可能在以后的生活中,对待其他异性的态度会变得很轻率、很不稳定。
如果一个男人,他身边守着的是他最深爱的女人,那他是不可能去过那种花天酒地、纵情声色的生活的。这不是道德观念的问题,而是一种感情的本能,因为真正的爱情一定是排他的。如果同意这个观点,我们就能理解,不管有关陆游风流浪漫的那些传闻有多少是真的,他经历过的那些女人都不可能和唐琬相提并论,她们都只是陆游在失去唐琬以后的一种心理补偿。我们看陆游的诗集里,也确实再没有哪个女人,能像唐琬那样占据陆游爱情回忆的全部,她们都只能是陆游生命里匆匆的过客。而他对唐琬的思念却一直延续到了他生命的终点,他留下来的诗就是最好的证明。
其实陆游七十五岁时重游沈园,并不是他和唐琬分离后,唯一的一次来沈园,也不是他最后一次来沈园凭吊唐琬。沈园是陆游无数次在现实中、在梦中流连徘徊的地方,是这辈子他最想来、但是也最怕来的地方。怕来,是因为“沈家园里更伤情”——每次到沈园,他都会触景伤情,肝肠寸断;想来,是因为只有在这个熟悉的地方,他才能排除一切干扰,安安静静地和他的唐琬“说说话”。尤其是到了孤独的晚年,沈园更是成了他频繁光顾的一个地方。比如,在他六十八岁的时候,他也来过沈园,写过悼念唐琬的诗[58];八十一岁的时候,他梦到自己又来了沈园,来寻找他的爱人,可是凄冷的沈园里“只见梅花不见人”[59];八十二岁的时候,他再一次独自回到沈园,他说自己就像一只孤独的鹤一样,徘徊在那些熟悉的亭台楼阁之间,他找不到自己的爱人,找到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悲伤[60];八十三的时候,他再一次来到沈园,这时候沈园的墙壁已经破败不堪了,他抚摩着自己当年在墙上留下的那首《钗头凤》词,痛苦地凭吊他心里永远的爱人[61];八十四岁的时候,也就是他临终前的一年,他还挣扎着最后一次重返沈园,追寻唐琬的身影……
和唐琬的爱情故事说到这里,可能有人会问:既然陆游对唐琬的爱情是至死不渝的,那又怎么解释他的风流浪漫呢?跟别人比起来,他的风流浪漫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其实陆游虽然确实也风流过,但他并不是个天生的“花花公子”,天性就喜欢拈花惹草。他的风流浪漫,是有他不得已的苦衷的,那么,这个不得已的苦衷是什么呢?
要解答这个疑问并不难,答案就在陆游的一个别号里。陆游的别号有十几个,这十几个别号当中,最有名的,陆游自己用得最多的,也是后人最熟悉的,当然还是“放翁”这个号。那这个别号跟陆游的风流浪漫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当代有很多人熟悉陆游的这个号,是因为梁启超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两句是这样的:“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62]这首诗的主题,是说陆游的思想以爱国为主,所以他的诗集里面,十有八九是在抒发他从军的快乐,真不愧是从古到今难得一见的伟丈夫!这首诗给了我们一种错觉:好像陆游的诗集里百分之九十是写从军的诗,而“放翁”的这个“放”字呢,就是豪放的意思。其实,事实并不完全是这样的。从数量上来看,真正写从军的诗,在陆游的诗集里并不占多数,还不如他写的闲适诗多。从陆游取这个号的原因来看,“放翁”的这个“放”字本来并不是“豪放”的意思,而是“颓放”,也就是堕落放诞的意思。
说到这里,可能有很多人要大吃一惊了:陆游堕落放诞?这怎么可能呢?
其实这是完全可能的。我们现在就来看看“放翁”这个号是怎么来的,陆游是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情况下取“放翁”这个号的,这个号跟堕落放诞又有什么关系。
“放翁”并不是陆游的第一个别号,他之前也给自己取过一些号。他第一次使用“放翁”这个别号,是在淳熙三年(1176年)九月。在这一年,他写了一首诗,其中最后一句就是:“贺我今年号放翁”[63],这是“放翁”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诗里面。这一年陆游已经五十二岁了,他自号放翁时,正在四川的成都。那么,陆游是怎么到成都的呢?为什么他会在成都取“放翁”这样一个别号呢?
原来,陆游是从四川南郑前线退下来之后到的成都。南郑从军,是陆游事业的巅峰,他在南郑王炎的军营里面干得有声有色,还有过不少英雄事迹,是军队里出了名的传奇人物。但是,很遗憾,这段**只持续了短短的八个月。就在乾道八年(1172)的十月,四川宣抚使王炎突然被朝廷召回,到京城临安担任枢密使的职务。表面上看,王炎是升官了,可实际上这是朝廷对王炎的明升暗降。朝廷召回王炎,其实是意味着朝廷用兵的意志又动摇了。因为王炎这几年在四川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北伐做准备,现在,一切都快筹备好了,只等最后的号令一发动,就可以正式出师北伐。临阵换将,本来就是兵家大忌,朝廷却在这个关键时刻突然调走“司令员”,这当然是一个不祥的信号——果然,王炎被召回之后不久,就被罢官了。“司令员”这一走,出师北伐又变得遥遥无期了。
朝廷这个命令下达的时候,陆游正被王炎派出去巡视前线,等他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王炎手下的幕僚基本上都被遣散了,陆游也被调到了成都[64]。充满战斗**的陆游,还没正式遭遇大规模战争,还没有亲手杀死过敌人,又被调到了大后方。他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建功立业的机会眼看就在面前,可是一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知道:自己已经是快五十的人了,岁月不饶人啊,这次离开前线,这辈子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重返战场了。可是朝廷的旨意不可违抗,连“司令员”都被撤走了,自己一个小小的军事参谋,又能有什么回天之力呢?
理想和现实的巨大落差,让陆游的心情一下子从兴奋的顶点跌到了失落的深渊。从南郑到成都的路上,经过剑门关的时候,陆游写了一首诗,从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出,他这回是真的绝望了: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剑门道中遇微雨》)
通过我们以前对陆游的分析和了解,我们都知道陆游是铆足了劲儿要做一个战士的:他从小就刻苦练武,熟读兵书,精通剑术,擅长骑马射箭;到了南郑以后,他突然“返老还童”,焕发了青春,又是强渡渭水做“间谍”夜闯敌营,又是打老虎一试身手锻炼胆量、为老百姓除害,又是在冰天雪地里几天几夜地坚守大散关,跟金兵对峙……可是结果换来了什么呢?他这一切努力,换来的不是骑上战马,浩浩****出师北伐,而是独自骑着一头小毛驴,离开前线,从剑门关往后方撤退。陆游从来都不想当什么诗人,他写诗就有点儿像我们现在写“微博”一样:随时随地写点儿自己的感想,每天写那么几句,既是一种记录,也是和别人交流的一种工具,如此而已。只不过这种工具他用得太顺手太出色了,一不小心就被人当成了诗人。可是现在,战士的梦想已经破灭了,无奈当中,陆游也只能认命——你们都说我是诗人,看来我这辈子真的只能当诗人了!“此身合是诗人未”,他不由得向老天发出了质问:老天爷啊,难道你真的注定了只能让我当一个诗人吗?
我们看这首诗里透露出来的陆游的心情,和那个在南郑战场上生龙活虎的“少年”战士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这意味着,从南郑撤回后方的陆游,他的命运又发生了重要转折:他从一个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战士,变成了一个只能骑在驴背上写写诗的诗人。理想被残酷的现实毁灭了,他内心的压抑是可想而知的。在这种情况下,他迫切地需要发泄,发泄对现实的不满,发泄对当政者的愤怒,那他是怎么发泄的呢?一个字,那就是“放”!“放”的意思,就是不受一般礼法规矩的约束,纵情率性地生活。而陆游的“放”,就是一个诗人的风流浪漫,放诞不羁。他就是以这种形式,来表现自己对现实的绝望,对当权者的反抗。而且,他以后所处的环境,又为他这种生活方式提供了条件。
陆游从南郑退下来以后,就奉命到了成都,接下来的几年,虽然官职有过一些变化[65],但变来变去,地方都离成都不远,所以他还是经常到成都来,有时是出公差,有时候是私人拜访朋友。尤其是淳熙二年(1175)六月的时候,陆游的一个好朋友范成大[66]也到成都来了,成了陆游的上司。范成大也是一个诗人,跟陆游齐名,都是南宋前期著名的“中兴四大诗人”[67]之一。不过,范成大和王炎不一样,范成大不是一个抗战的英雄,在抗战这方面,陆游跟他没什么共同语言,但在诗歌方面却是有共同兴趣的。他跟范成大之间的关系,不像上下级,而是好朋友。史书上说他跟范成大是“以文字交,不拘礼法”(《宋史·陆游传》)。“不拘礼法”,本身就包含“放”的意思了,这就是说陆游跟上级打交道,没有遵守上下级之间应该有的那种规矩,倒是变成了纯粹“诗人”性质的交往。所以这以后,围绕在范成大和陆游周围,就形成了一个文学团体,大家聚在一起,经常喝喝酒啊,写写诗啊。陆游也索性放开手脚,尽情去挥洒一个诗人的性情了。
我们都知道,诗人跟一般人不太一样,例如在性格方面,诗人往往更加率性一些,经常会做一些一般人看来很出格的事情。陆游也不例外,他本来就是一个江南才子,只不过前半生他一直在为抗金北伐奔走呐喊,没有太多时间和精力去风流浪漫。可现在他有足够的时间了,成都又是一个休闲娱乐的好地方,再加上还有一批诗人好朋友在一起,风流浪漫的那一种天性就被激发出来了。我这里只举一个例子,我们就可以看出他风流浪漫的一面了。
比方说吧,陆游喜欢喝酒。好酒本来是文人的天性,李白不就是“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嘛。陆游号称“小李白”,他也宣称自己是地道的酒徒。他在总结自己的一生时就这样说过:“百岁光阴半归酒,一生事业略存诗”[68]。他一生的事业都记录在诗里面了,而他这一辈子,有一半的光阴是在酒里面度过的,他还号称自己是“嗜酒在膏肓”[69],爱酒爱到骨子里去了。可是,文人哪里会只是老老实实喝酒呢?尤其是宋代,文人风流那是社会风气,宋代的文人喝酒吟诗有一个习惯,什么习惯呢?那就是酒席上经常是要有歌妓来弹弹琴,唱唱歌,甚至有时候还要跟文人一起诗词唱和一番来助兴的。文人们在酒席上即席写的一些诗啊词啊,经常就直接交给歌妓,让她们当场唱给大家听。这些歌妓都是受过专门训练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即使说不上样样精通,至少也是略通文墨,多才多艺。比如说,在唐代的时候,成都就有一位才貌双全的歌妓薛涛,诗写得非常好,直到现在成都还保留着纪念才女薛涛的名胜古迹——望江楼。四川的歌妓都很有薛涛的遗风,不光是温柔漂亮,而且还很有才华,所以在那个时候,文人跟歌妓的关系非常好,常常还能成为彼此的“红颜知己”“蓝颜知己”什么的。陆游也不能例外啊。例如他经常去的“芳华楼”就是当地一家有名的歌楼。在这些歌楼酒馆里,陆游狂放到什么程度呢?据说,他在成都的时候,有时候兴致来了,甚至会把整间酒楼全包下来,呼朋唤友地在里面赌博豪饮、纵情声色。
我们看,陆游的这些行为,是不是已经到了放浪形骸的地步呢?可是,陆游沉浸在这种声色当中的时候,他忽略了一点——政治斗争是无处不在的!它绝对不会因为你说只想当一个诗人,你的政敌就轻易地放过你,相信你真的只想当一个诗人。因此,尽管远隔万里,陆游在成都的这些所作所为,还是被他的政敌看在眼里了,还落下了把柄。就在淳熙三年(1176)的三月份,陆游被弹劾罢官。
说来也可笑,陆游以前被罢官,什么“泪溅龙床”也好,“力说用兵”也好,理由都还算说得过去。可这一回,他被弹劾的理由竟然是因为他“燕饮颓放”,意思是说他好酒贪杯,堕落放诞。陆游在成都确实是有燕饮颓放的一面,但那毕竟不是他生活的主流,事实上,陆游每到一个地方,政绩都是有目共睹的,是老百姓有口皆碑的。可是陆游的政绩,政敌们故意视而不见,他偶尔的颓放倒是被政敌们无限放大了。所谓的“燕饮颓放”,那还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吗?这种理由的罢官,连我们都忍不住要替陆游喊冤。那陆游自己对这次罢官又是什么态度呢?
陆游这次的反应很特别。这一次,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灰心丧气,或者是牢骚满腹。五十多岁的陆游经历了这么多明争暗斗,他早就看透了朝廷里这帮小人的阴谋诡计,他甚至有了心情“嘲笑”自己:你们不是说我“颓放”吗?那好,我就颓放给你们看!我还要专门庆祝一下自己终于能公开“颓放”了呢!干脆,我给自己再取一个别号,就叫“放翁”吧!“贺我今年号放翁”,大家看,陆游是不是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呢?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陆游就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反抗,他是用这种**不羁的态度,来划清跟当权者的界限,来显示自己独立的个性:你们越是不准我做的事情,我就越是要做给你们看!“放翁”这个别号就是这样来的,并且从此以后,“放翁”就成了陆游标志性的别号了。
现在,我们都了解了“放翁”这个别号的来历,而且还明白了:陆游之所以成为一个放诞不羁的诗人,是出于对黑暗政治的一种特殊的反抗形式,他确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能够理解、也能够宽容陆游的颓放了。但是,在一般人看来,放诞不羁的生活方式,跟忠贞不渝的爱情之间毕竟还是有矛盾的。而且我认为啊,政治理想的破灭,还只是导致陆游“颓放”的一个直接原因,其实,他的“颓放”跟唐琬也有间接的关系。说到这里,大家可能又会有疑问了:“颓放”不是他的政敌对陆游的评价吗?五十二岁的“放翁”,跟唐琬离婚都已经三十年了,他的“放诞”跟唐琬还能有什么关系呢?我的答案是:有关系,而且关系还很大。那么这种关系到底是怎么表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