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期 女人偿付02
苔丝躲到楼上去,不经意间看到床铺移动了,做了新的安置。她过去的床改成了两铺小孩床。现在这里已经没有她的地方了。
楼下的房间没有天花板,那里发生的什么她大都能够听见。一会儿她的父亲进来了,显然带着一只活母鸡。他现在是一个步行的小贩了,他已经被迫卖掉了他的第二匹马,他在胳膊上挎着篮子东奔西走。那母鸡像它通常被带来带去一样,这个早晨又被带着来去了,那是向人表示他在劳作,尽管它躺在篮子里,绑着腿,在露蕾弗店里的桌子底下度过了一个多钟头。
“我们刚刚正谈起一件事——”德北菲尔说开了,把在小店里关于牧师的讨论详细地讲述给他的妻子,那是由她的女儿嫁进了一个牧师家庭这个事实才引起了这个话题。“他们从前被称呼为‘先生’,像我的祖先一样,”他说,“尽管现在他们的真正称呼,严格地说,只是‘牧师’。”由于苔丝不愿意把这件事大肆宣扬,他便没有格外提及。他希望不久后她能改变这个禁令。他打算让他们新夫妻能够姓苔丝的姓,德伯维尔,像没有错改过一样。那可比她丈夫的姓强多了。他问当天苔丝有没有来信。
于是德北菲尔太太通报他没有信来,可是很不幸苔丝亲自来了。
当崩坍的事实终于向他说明以后,恼怒耻辱压倒了令人兴奋的酒精的作用,德北菲尔通常是不会的。这事件本身的分量对他那易感神经的影响,比猜想能在别人身上引起的效果还要小些。
“想想,现在,就这么了啦!”约翰先生说,“就凭我,在金斯伯尔教堂下面我家的大墓穴像乔拉德大地主家的大酒窑一样大,我家主人在那里横躺竖仰着,是货真价实的纯血统的骨殖,在郡志上都有记载。现在可倒好,露蕾弗和淳露店里那些家伙肯定要说我什么啦!他们一定会斜着眼白着眼看我啦,他们一定要说,‘这就是你了不起的门当户对的亲家;这就是你回到了你祖宗在诺曼王时代的纯正地位!’我觉得这太离谱啦,昭安,我得结果了我自己,爵位,什么什么——我都不再能担得起啦……不过,他既然跟她结婚了,她就不能让他留下她吗?”
“噢,能,可是她不想那么做。”
“你想他是真的跟她结婚了吗?——还是像头一回——”
可怜的苔丝,只听到这些,不能再听下去了。她的话在这里,在她父母的家里都会被怀疑,这认知使她的心逆反着这个处所,再没有什么能让她如此了。命运的打击是多么不可预料!她的父亲都有点不相信她了,邻居和熟人不是更要怀疑她了吗?哦,她不能在家里久待了。
因此,只是几天,她允许自己在这里住着,几天后,她接到了克莱尔的一封短笺,告诉她他去了英格兰北部看农场。渴望着作为他的妻子那真实身份的光彩,对他的父母瞒下他们之间疏隔的程度,她便拿这封信作为她再次离家的理由,让他们觉得她是去找他聚合了。此外,为了遮护一下她的丈夫待她不好的污名,她从克莱尔给她的五十镑钱中拿出二十五镑来,大大方方地交给了她的母亲,好像做一个安吉尔那样的男人的妻子有理由拿得出来,还说这是对过去的年月里她带给他们的麻烦和羞辱的微薄报答。就这样维护着她的尊严,她向他们道别了;此后依赖着苔丝的慷慨,德北菲尔的家计维持了一段很好的日子。她的母亲说,真的,她相信,那年轻夫妻之间产生的不和,由于强烈地感到分不开,又自己和好了。
39
结婚三周之后的一天,克莱尔发觉他自己正下山向着他父亲那熟悉的牧师宅第走去。随着他向下去的路程,教堂的塔阁在夜空中带着询问他为什么回来的神态在夜空中升起来;暮色中似乎没有一个活着的人注意到他,更不必说期待他。他像一个游魂到来了,他自己的脚步声几乎都是累赘,能够摆脱才好。
人生的图景对于他已经改变了。此前他只是纯理论地懂得了它;现在他想他是作为一个实践过的男人看待它了。尽管甚至到目前为止,他或许依然没有真正了解。不过,人类在他眼前不再是意大利艺术沉静忧思的甜美,而是维尔茨博物馆中那瞪眼盯视的可怖,范·贝尔斯[87]习作中的斜视嘲弄了。
在这头几周里他的行为是难以描述的散漫无归。按照历代伟人智士的告勉,仿佛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机械地试图实行他的农业计划之后,他断定那些伟人智士很少有人亲身检验过他们的忠告的可行性。“此为首要:莫烦忧。”异教徒的伦理家[88]说。那也正是克莱尔自己的观点,他还是烦忧了。“莫让你的心烦恼,也不要让它害怕。”拿撒勒人[89]说。克莱尔诚挚地赞同,可是他的心依然烦恼。他多么想去面对那两位思想者,像同胞面对同胞一般恳切地吁请他们,要求他们把他们的方法告诉他!
他的心境变态为坚固的冷漠了,以致最后他竟设想他是以局外人被动漠然的眼光来看待他自身的存在了。
他痛苦于这个确信:那全部的孤凉皆由她是德伯维尔家的后人这个事件带来。当他发现了苔丝出于那败落的古老家系,而不是下层的新生宗族,如他梦中所妄想的那样,他为什么不忠诚于他的道义,坚执地放弃了她呢?这是他的变节所得,他的惩罚也理所应得。
于是他变得萎靡倦怠、忧虑焦灼了,他的焦虑与日俱增。他想他是不是对她太不公平了。他吃东西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喝什么也没有味道。随着时光一天天过去,长长的过往时日里每一项行动的动机呈现在他的视域中,他看出了他的内心深处有着多么深切的要把苔丝作为最亲密的拥有的意图,那意图跟他的全部计划、话语和行为融为一体。
来往各处他在一个小镇郊外看到了一块红蓝广告牌,宣扬巴西帝国的旷野对于移民农学家的巨大益处。在那里土地租用期开价异常便宜。巴西作为一个新的理想有点吸引他了。苔丝最终也能在那里跟他聚合,在那个环境、观念、风情、习俗悬殊不同的国家里,或许不像在这里,他和她在一起生活不可实行。简而言之,他极想去巴西一试,尤其是在这个恰值去巴西的季节。
带着这个意图他回到艾敏斯特,向他的父母透露他的计划,对苔丝没有跟他一起来编造一些最好的解释,不泄露他们分离的真正原因。他走到门口,新的月亮照在他的脸上,恰如他怀抱着他的妻子过了河去僧侣的砂砾院子里那个后半夜的那个月亮一样照着,可是他的脸现在是瘦削的了。
克莱尔的探望没有预先通知他的父母,他的到来好像鱼钩搅动了平静的池塘,搅乱了牧师宅第的气氛。他的父亲和母亲都在客厅里,不过他的两个哥哥现在没有一个在家里。安吉尔走进来,轻轻地关上他身后的门。
“可——你的妻子在哪里,亲爱的安吉尔?”他的母亲叫出来,“你惊着我们了!”
“她在她母亲家里——暂时地。我回来得太仓促,因为我决定了去巴西。”
“巴西,他们那里都是信天主教的!”
“是吗?我没有想过那个。”
可是他要去天主教徒的土地的新奇和难过,最终还是没能长久取代克莱尔先生和夫人对他们的儿子的婚姻的天然关切。“我们三个礼拜前收到了你寄到这里的通知那事的短信,”克莱尔夫人说,“你父亲派人送去了你的教母给她的礼物,这一点你知道。当然我们都不在场是最好了,尤其你宁愿在奶牛场跟她结婚,不在她的家里,无论可能在哪里。那会让你为难,也叫我们不愉快。你的两个哥哥更会觉得那样。现在做了也就做了,我们也不抱怨,尤其是你选择了种庄稼,而不做牧师,如果她能适应你的业务……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先见见她,安吉尔,或者能熟悉她一点儿。我们没有送我们自己的礼物给她,不知道什么礼物能让她最高兴,不过,你一定要知道也就是耽搁几天。安吉尔,在我和你爸爸的心里并没有为这桩婚事生你的气。不过我们想在见到她之前还是保留一下我们对你妻子的喜欢更好一些。现在你没有带她来,这似乎就奇怪了,发生了什么事?”
他回答说他们想在他来这里的时候,她最好暂且去她父母家里一趟。
“我不介意告诉你,亲爱的妈妈,”他说,“我总打算在我觉得她能为你增光之前,还是让她远离这座房子。不过去巴西的打算,是最近才有的。假如我去得成,头一次旅行就带上她是不明智的。在我回来之前,她应该待在她母亲家里。”
“你动身前我不能见着她?”
他说恐怕他们见不着。他最初的打算,正如他说的,一段时间里克制着不带她到这里来——不去触伤他们的成见——情感——方方面面;也为了另外一些原因,他便坚持不带她来了。如果他能马上出去,一年之内他就能回来探家;在他第二次动身之前——带着她——就可以让他们看到她了。
匆忙准备好的晚饭端进来了,克莱尔对他的计划作了进一步的解释。他的母亲因没见到新娘子的失望一直淹留着。克莱尔不久前对苔丝的热情感染了她母性的同情,以至她几乎想象到美好的东西真能由拿撒勒[90]出来——魅力四射的可爱女人出自泰尔波绥斯奶牛场。
“你能不能描摹描摹她?我确信她非常漂亮,安吉尔。”
“那是没有问题的!”他说,带着掩盖了苦楚的热情。
“贞节,德行,在那些方面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