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他开始喜爱户外生活了,为了它本身的缘故,为了它带来的东西,而撇开了它承载着他本人的职业意图,那种认为文明人类是被仁慈的神掌控的信仰衰退而产生的忧郁。近年来他第一次能够为了他的喜好而读书,而不是为了职业硬往眼睛里塞,那几本农事手册他认为是称心如意的,也只占用了他一点点时间。
他跟旧友的联系日渐疏离了,在人生和人类中看到了新的事物,此前只是模糊了解的现象有了切近的熟知——不同情绪中的时令,晨与昏,夜与午,不同性情中的风、树、水和雾,阴影和默然,无生事物的声音。
苔丝来了几天以后,由于克莱尔坐在那里入神地读书,看期刊或者刚刚邮寄来的曲谱,难能注意到她坐在饭桌旁。她说话这么少,另一些女工说得那么多,在那些唠唠叨叨中他没有发现新的口音,还有在外界场物中因一般印象而忽略特殊景致的习惯。可是,有一天,当他默记一段曲谱的时候,凭着想象在脑中听着那曲调,陷入了失神中,曲谱滚进了炉膛中。他看着那柴火,早饭烹煮之后的一朵火苗正在上头用脚尖旋转着作垂死的舞蹈,似乎正应和着他内心的乐曲旋舞;烟囱上两个挂壶的钩子从梁架上垂下,上面带着烟灰,颤抖着和着同样的旋律;半空的水壶也作着咕咚咕咚的伴奏。饭桌上的谈话跟他幻想的交响曲混合起来,以致他想到:“这些女工中有一个的声音多么柔和清丽!我想是新来的那个女工。”
克莱尔回头看看她,她和别人坐在一块儿。
她没有朝他看。真的,由于他的长久沉默,他在这个屋子里几乎被忘记了。
“我不知道鬼,”她说,“可是我知道我们还活着的时候,能叫我们的魂儿离开我们的身体到外面去。”
老板嘴里满满的,转向她,眼睛里充满严肃的究问,他的大刀子、大叉子(早饭在这里就是早饭)直竖在桌子上,好像一具开搭的绞架。
“什么——真的?真的那样,姑娘?”他说。
“有个很容易的办法能感觉它走了,”苔丝接着说,“夜里躺在草地上,仰脸望着一些大大的亮亮的星星,把你的心固定在上头,一会儿你就能发现你离开了你的身体成千上万英里了,好像是你完全不想那样的。”
老板把他死死盯着苔丝的目光移开,又盯到他妻子身上。
“可真是怪事啦,克瑞丝——嗨,想一想三十年来我在满天星的黑夜走了多远的道儿,找媳妇,做买卖,请医生,找保姆,直到现在还从来没有一点儿理会那事儿,没有觉得我的魂儿离开衣衫领子一英寸高。”
“那挤奶女工是多么清新纯洁的自然的女儿啊!”他对自己说。
于是他似乎在她身上看出了一些熟悉的东西,那东西带他回到了快乐的没有预见的往日时光,那时候,不必想到未来的天空阴沉。他得出了结论:他以前见过她。是在哪里见过,他说不出来。在乡村漫游时一次偶然邂逅确实有过,关于那次相遇他没有太大的好奇。但是这情势足以引导着他在想注视近旁的女性的时候,在另一些漂亮女工之前选择苔丝了。
19
大体上奶牛是自己到场挤奶,没有偏爱和挑拣。不过,某一头牛会显现出对一双特殊的手的喜爱,有时候会把这种不寻常的喜爱发展到极端,以致除了它们的钟爱,不肯老实站着,能把生手的奶桶无礼地踢翻。
是老板克瑞科定的规矩,坚持经常轮换,打破这种癖爱嫌恶,因为不这样,到头来挤奶男工或女工离开奶牛场的时候,他就抓瞎了。可是女工们私下的用意,却跟老板的规矩相反,每天闺女们各自挑选的十头八头奶牛,越来越习惯了她们在那些愿情愿意的**上操作,挤起来令人惊奇地容易,毫不费力。
苔丝,像她的同伴一样,不久就发现了。那几头奶牛喜欢她的挤奶风格。遭遇了这两三年期间的隔断,长时间待在家里,她的手指变得娇嫩了,她很高兴在这方面满足奶牛的愿望。在全场九十五头奶牛当中,特别有八头——胖子、粉丝、高个儿、烟雾、老美、小俊儿、整洁和大嗓门——它们,尽管有一两个的**像胡萝卜那么硬,她敏捷动手,只诚心诚意力图做到奶牛来了碰到哪头就挤哪头,除了那极难治服、她还对付不了的。
可是过了不久,她发现了奶牛表面上碰巧的位置与她的心意之间有趣的相符,直到她觉出它们的次序不是偶然的结果。原来老板的徒弟帮着把那几头牛归拢起来了,在第五次或者第六次的时候,她把头抵靠在奶牛的肚子上,转过眼睛,眼睛里满含着慧黠的询问神气。
“克莱尔先生,你安排了这些牛!”她说着,脸红了;做着这种责问,尽管一丝微笑的征象温柔地抬起了她的上唇,以致展现了她的齿尖儿,她的下唇却依旧保持着紧严的僵硬。
“哦,那没有关系,”他说,“你老是在这儿挤它的嘛。”
“你这么想?我希望我能这样。可是我不知道!”
她后来又生自己的气了,想到他不知道她喜欢这种隐居生活的重大原因,或许会误解了她的意思。她这样真诚地跟他说话,好像他的在场不知怎的是她希望中的一个因素。她的疑虑是这样的深重,直到黄昏,奶挤完了以后,她自己走在院子里,还在没完没了地后悔她对他挑明了她发现了他的有意安排。
苔丝听到过她头顶阁楼上的这种琴声,模糊,低沉,被界域阻隔着约束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染她,当它在沉静的空气中**游的时候,带有了**画一般完全明晰的品质。说到家,乐器和弹奏都是蹩脚的;可是一切都是相对的,倾听的苔丝,却像一只着迷的鸟儿,不能离开这地方。不仅不能离开,她还向着弹奏靠近,坚持躲在树篱后边,免得他猜到她在这里。
苔丝发现她置身其中的园子的外围有好多年没有耕种了,现在是潮湿的、繁茂的、汁液丰沛的草丛,一碰就升起一片花粉的烟雾;高高的开着花的野草发出刺鼻的气味——那红、黄、紫的色彩构成了一幅多彩的图画,如栽培的花丛一般耀眼炫目。她像一只猫悄然潜过这繁茂的草丛,在她的裙子上聚集了布谷的涎液,脚下踩碎了蜗牛壳,蓟草汁和蛞蝓液沾染着她的手,发黏的菌霉擦上她光裸的胳膊,尽管在苹果树干上是雪白的,却像茜草汁沾污了她的皮肤;她就这样十分靠近了克莱尔,一直没有被他看见。
苔丝既没有了时间意识也没有了空间意识。这种超升就像她描述的注视星星随意产生的,现在没有她的决意而到来了;她在那把二手竖琴细微的乐音上起伏,和谐的琴声像微风吹彻了她的身心,让她的眼睛里盈注了泪水。飘浮的花粉似乎就是可以看见的他的琴声,园子的潮湿是园子感动的哭泣。虽然暮色将落了,气味浓烈的野草花依然放射着光彩,好像它们不能在热切中闭合,色彩的波涛跟声音的波涛相融相合了。
那道主要由西方云层大洞中而来的光线一直照耀着,它好像偶然留在后边的一片白天,别处已经薄暮四合了。他收束了他哀怨的曲调,一次极其简单的演奏,不要求太高的技巧;她等待着,以为另一段可能会开始。可是,他弹倦了,随意地转过了树篱,漫步走到她的后边。苔丝,她的脸烧热了,要偷偷地离开,可是好像一动也不能动了。
可是,安吉尔看到了她那轻盈的夏装了,他说话了,他低低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耳边,虽然他还离着一段距离。
“是什么东西让你那样躲开呢?苔丝?”他说,“你害怕吗?”
“哦不,先生……不是外面的东西,尤其是苹果花正落着,什么东西都这么绿的时候。”
“那么屋子里有你害怕的东西——嗯?”
“是什么?”
“我不大能说清。”
“牛奶变酸?”
“不。”
“日常生活?”
“是的,先生。”
“嗯——我也这样,常常害怕。生的困境是太严峻了,你不这样想?”
“是,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的。”
“一模一样,我没有想到像你这样年轻的姑娘现在就这么看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