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山的眼泪,山为自己的荒芜而哭泣吗?雪山是高原的储水罐,整个夏季,少雨的高原都在期盼着雪山的融水来滋润、来浇灌;如果水源充足,西藏不仅仅是世界风景最美的地方,也一定是世界上树草最为丰茂的地方。如果因水而草丰,辽阔的西藏该有多大的载畜量啊,兴许养殖的牛羊全国人民也享之不尽。
可是,上苍造物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硬是在藏、疆以西高高耸立起喜马拉雅山来,牢牢锻造出珠穆朗玛峰来,生生地阻挡着印度洋的水汽过不了世界屋脊,去不了南疆大地。因为缺水、无水,沙漠化、石漠化在不断扩充地盘,生命禁区也在不断扩展范围。人虽不能改变自然法则,却可以忍耐大自然带来的困苦,生存的艰辛未能让祖祖辈辈的藏人改变栖息之地,却使藏族人民愈加坚忍不拔,使雪域高原愈加惊艳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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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珠峰的路又是遥遥千里,经曲水过日喀则,再经拉孜上定日,一路的地形地貌、自然景观都与藏东深切的峡谷、茂密的森林以及浩**的江河大相径庭,也与山南田园风光的舒缓、神山圣湖的神秘、历史遗迹的密集截然不同。无有差别的是阔野天成的雄浑与苍茫,是藏地不朽的精神信仰,是高原浓郁的民族风情。出曲水直至拉孜,地势一直开阔平坦,公路无有盘山桓岭的大起大落,河流无有浪汹涛涌的恣意咆哮,而随视角变化的是天地更加辽阔,景致更加浩大,以至于很难对沧桑如画的视界作以整体把握,很难用什么词汇来对一个具体的景象作以细致描绘。
日喀则,藏语意为“土地肥美的庄园”。如今,它已不是一座庄园,而是具有浓郁现代化氛围的西藏第二大城市。入城的东大门雅致而大气,新修的南北向主干道很是宽阔,城市的楼房建筑之高、设计之美堪超拉萨,而城市的各个角落还有着高耸的脚手架,几条旧街道也在进行着翻修。
日喀则的兴起,缘于一世达赖喇嘛根敦珠巴在这里主持兴建的扎什伦布寺(佛教格鲁派寺院)。后来,历经格鲁派佛教的发展与地方政权的更迭,一六四二年,达赖喇嘛移居于以拉萨为中心的前藏,而日喀则作为后藏的政教中心,扎什伦布寺从此成为班禅的驻锡之地。五百多年来,扎什伦布寺通过不断的扩建,占地面积达到十五万平方米,房屋达三千六百间。站在寺院门外,看看那沿山蜿蜒的宫墙和依次递接的殿宇,不用去看寺内的三层(一层为粮食,二层为珠宝,三层为佛经)金灵塔,不用去看据说是世界上最大(高26。2米)的弥勒铜佛座像,不用去看用珍珠、玉石装饰的历世班禅灵塔,我就已经沉浸在了一种隔世的时空所带来的纵深历史感里……
过日喀则,穿越整个拉孜,辽阔的视界里,天空是一种苍茫的湛蓝,太阳像童话里的王子高悬于空中,光秃的远山似一幅幅黑白照片,无序地向天边的白云层叠而去;近前田野上的青稞,成熟期晚于藏东,尚是一派青绿;河水虽不丰沛,却清澈地蜿蜒于平阔的谷野,易于汲取灌溉。河谷二面的山峦仍是连绵不断却圆润缓坦,树虽是没有,但有细草生长,草不丰厚,却面积广大而宜牧。良田千顷,牧场处处。毋庸置疑,拉孜是西藏地区少有的农牧业生产发达地区,历史上它亦必是为历代班禅稳固后藏政权提供物质保障的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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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时分,我们进入定日县城,城南正在兴建着一栋栋三五层的楼房,新修的道路非常平坦,却不见人影,也没有路灯。前行至旧街深处,店面大都关闭,街上行人寥寥,灯光昏暗。我好奇地索性见一个人数一个数,直至数至县府招待所,总计才数了三十三人。承包招待所的是浙江籍女老板,她很惊喜地迎接着我们的到来,一边安顿我们食宿一边说,去珠峰的人只要能在八公里外的白坝乡找得着住处,一般都不会拐进县城来,所以夜晚的县城还抵不上白坝热闹。
经过入藏数日的高海拔演练,高反似乎对我们不再有什么威胁,定日县城海拔高达四千三百米,我们却个个都能得以安睡。
为了赶早排队接受边防检查(定日是我国西部边境县,南与尼泊尔接壤),凌晨五时半,我们便起床出发,返至白坝鲁鲁边境检查站,经过一个半小时的等待验证,我们终于通过了边检。
揣着一腔仰止地球最高峰的兴奋,“巡洋舰”开始在群山中爬升,我们在车内仿佛有一种向天上去的感觉……当来到海拔五千四百米的遮古拉山口时,我们被正前方一字儿排开的座座雄峰惊呆了——其实,那峰尚在百里开外呢,但带给我们的却是犹如近在眼前的排山倒海之势,相连的峰体披挂的浓淡不匀的白雾,又恰似山的海洋腾起的巨大浪花,飞溅在茫茫的“海”天之间……而峰腰之上,满是银装素裹,金字塔一样凸起的峰尖,时而直抵云开处的湛蓝天空,时而又隐藏于缥缈的祥云里,给人以圣洁、端庄、神秘之感。因为群峰过于高大,所以感到近在眼前;又因为群峰过于浩瀚,所以成了山的海洋。这样的景象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我敢说,在整个地球上,再也没有第二个能够同时看到四座海拔八千米级雪峰(珠峰8848。86米,世界第一;洛子峰8516米,世界第四;马卡鲁峰8463米,世界第五;卓奥友峰8201米,世界第六)的地方了——遮古拉山口,你是世界之唯一啊!
我们的运气实在是好,去珠峰的油路刚铺好开通我们就来了。否则,一上一下遮古拉山,绝非这样轻而易举。这是一段让人头晕目眩的“螺旋”路,它虽然没有川藏线上的“七十二拐”险峻,但四十公里的盘山公路却有一百二十处拐弯,可谓是百转千回,曲折绕肠。从高处往下看,黑色的油路像五线谱一样,贴在寸草不生的深灰色山体上。我佩服的是筑路者的智慧,为了避免公路太陡易致危险,他们在苍茫的山体上加大回头线的密度,增大公路的宽度,谱写出了感人的通往地球之巅的进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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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过去的“搓衣板”路,从定日去珠峰需要四个半小时,可现在我们两个多小时便到了珠峰大本营。珠峰营地却不似想象的那么漂亮,甚至极为简陋、寒碜。一排排紫黑色的帐篷,随意搭建在满是卵石的河滩上,整个营地不见一处永久式水泥钢筋建筑,而那些帐篷饭馆、帐篷旅店、帐篷商铺、帐篷邮局似乎随时都准备撤走,给人以超强的不稳定感。我们花二十元购买了一壶永远也达不到沸点的开水,泡食过自带的方便面后,搭乘营地环保车再上行四公里去膜拜珠峰。
或许海拔太高,也或许冰清玉洁的珠峰气场过于强大,以至于把夏日的太阳也吸附得没了锐气,阳光虽然明丽,却很柔和地照在绒布河谷夹山昨夜的落雪上。我背着相机,缓步登上观景台——这是一处用挖掘机、推土机将河滩的沙石推撵到一块而堆积起来的约有五十米高、且顶部凸凹不平的台地,上面已见缝插针地或站或坐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大家拿着相机、手机,仰望着飘逸在云朵里的雄伟珠峰,准备着随时神圣地按下快门……我则掏出手机,先后拨通了父亲、夫人与儿子的电话——在世界最高处把最深的祝福送给我最爱的亲人,遥祝他们的身体像珠峰的空气那样健康,工作像珠峰的高度那样蒸蒸日上。这是在做宗教般的祝福,也是在做洗礼式的祈祷,那种发自肺腑的虔诚,此时此刻,表达得是那样充分而一览无余。
讲完祝福的话语,寻一石块坐下,沐浴着世界最高处的阳光,我也像众人一样,端着相机,仰视那一方绝世独立的冰的世界,等待着云朵飘移而过,期盼着一睹珠峰之巅的伟岸。我的身旁坐着一群来自山东的游客,男的一律念着六字真言,祈祷着珠峰快快露出尊容;女的一齐呼着“云儿云儿快过去,珠峰珠峰快出来”的号令,祈求珠峰一显芳颜的愿望更加直白;而四围游客呢,则以各种方式祈盼云消峰现的喧哗此起彼伏,似乎要用他们的声浪、他们的吹气、他们的口哨甚至他们的歌唱,把那不够善解人意的云朵驱散……可惜,珠峰之上的云原本来自珠峰,那云儿的飘移是不断延续而跟进的,刚刚将峰顶飘出冰山一角,相机快门按过三五下,便又有一片飘云遮住了一角冰峰……我忽地有了一种幻觉,巍然屹立的珠峰好像是在一种动态的静止中,又似乎是在一种静止的动态中,它昂首天外却感到近在咫尺,它高耸入云却感到触手可及,它千姿百态却感到旷世永恒,它绚丽晶莹却感到幽眇莫测。因为高天通透得不可以再通透,因为珠峰高大得不可以再高大,看似近在咫尺的珠峰离我们的实际距离却在十九公里之外,看似触手可及的峰巅与我们所处的位置实际海拔净高却在三千四百米之上。
其实,与许多为看珠峰而在帐篷旅店一等数日的执着者相比,我们已是颇够幸运了。蓝天丽日之下,且不说珠峰外围之美尽收了眼底,即便峰顶罩着的云朵,也在不断地飘移中撩开着神秘的面纱,让我们见到了也拍到了得之不易的珠峰雄姿,让我们完整地领略到了珠峰的巍峨、神奇与圣洁。
珠峰地区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是灿阳一片,随着一阵谷风掠过,大片云层迅速集结,瞬间便笼罩了整座珠峰。想想我们的到来真是佳期如梦,美丽的珠峰对我们的眷顾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才隐遁于茫茫云海。它那地球之巅的雄姿,它那世界屋脊的尊颜,它那吸引世人的无穷魅力,仰止于此,我们倍感荣幸与骄傲。在它面前,我们西行路上所遇到的每一份艰辛、每一处险况、每一种不适,皆如沧海一粟,瞬间飘散在了绒布河谷的风中;而对西路上的种种体验,对世界高地的丝丝感悟,也在珠峰的脚下获得了新的启迪。
人说,膜拜珠峰,须带一块离天最近却又深接地气的珠峰石回家——那是护佑平安健康的吉祥之石。可我记得当年在珠峰采集奥运圣火,就被指是对地球的不友好行为,而如果人人都带走一块珠峰石,那是不是一种破坏行为呢。纠结之中,我终究没能忍住自己而下到绒布河边——我要带一块吉祥的珠峰石回家,趁着珠峰保护组织还未有什么禁令。
绒布河流着的是珠峰之液,水呈乳黄色,岸沙粗粝,卵石满河。我翻寻到了一块重约两公斤的五彩石,石的底部似打磨过一样平滑,捧在手上,正看如起伏的峰峦,反观则像厚重的高原,通体呈星状分布的红、黄、白、绿、黑五种色彩,却难以猜测它们有什么寓意。当然,我还不知道它有哪些金属元素含量,有什么宝贵的研究价值。但我知道,这是一块具有生命意蕴的石头,它经受过喜马拉雅山在冲撞、挤压中隆起的阵痛,经历过地球之巅冰雪的洗礼;它在世界最高河流诞生,有着世界的高度;它吸吮过珠峰的乳汁,是珠峰的一部分;它浸染着与天最近的日月之精华,便是更有着太阳的芳香与月亮的清幽。也许,在地壳未有巨变的几亿年前,它还与海洋相伴过,与鱼群相处过,与台风相亲过……这么想着它丰富的底蕴,我便更有了带它回家的决心——不仅仅是作为吉祥之石,也不仅仅是为了一种不能忘却的纪念。置于案头,它是时光隧道的记忆,是世界高度的象征,是让人敬畏自然的无声提醒。
归程的行囊多了高原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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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谁为了谁而来珠峰,我们之所以来,完全是奉了那片奇异的地球之巅的呼唤。当实现了在离天最近的地方行走的愿望,当膜拜过那圣洁的冰雪极地之后,我们的凝眸仰望,我们的深挚沉浸,我们的屏息聆听,都随高天的罡风化为一种超凡脱俗的空灵……再度回眸,珠峰依然隐于云海;依依别过,带着珠峰的空灵,我们踏上了回返拉萨的旅程。
原本打算在日喀则歇息一晚,可车进市区才下午五时多,而西藏晚上九点太阳才落山。日喀则距拉萨二百七十三公里,在五十公里的限速下尚需跑近六个小时。两位司机都说不很疲累,加之篪兵、显国、晓波都可替换驾驶,大家一致决定直奔拉萨。
在卡如镇吃过晚饭,天完全黑了下来。一轮朗月当空高挂,山的轮廓、河的身影、路边的树、田间的青稞,在月光下隐隐约约,空蒙依稀。雅鲁藏布江奔腾不息地领着318国道一路向东,车则被318国道一直拽着跑到了拉萨河口。正当我们高兴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的时候,前方不知什么情况阻断了交通,在当地好心人的指点下,我们调转车头回行二十公里,由达嘎镇过到雅鲁藏布江南岸,绕上贡(嘎)拉(萨)高速,到达拉萨已是凌晨两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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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天的休整,八月二日,我们开始了返程之旅。出拉萨北,入109国道,归程的车辆不约而同地接成了长长的车队。
青藏线果真不同于川藏线,沿途的远山之巅依然有着积雪,却显得非常遥远;路旁原野上的草儿虽然有些绿中泛黄,却一直延向了天边。而天似乎更加高阔,路不再多弯少平、上下盘桓,坐在车上奔跑,却怎么也跑不出天际线的弧形,时刻都感觉得到我们生活的地球是那样的圆。公路、铁路始终相伴,输电线、通讯线也一路互陪,“两路两线”交织成一道无尽的人造风景,以一种坚韧的踞守,以一种浓郁的现代气息,以看得见的火车与汽车和看不见的电流与信息流一显一隐两种形态,持续不懈地充填着空旷、寂寥的青藏高原,为世界屋脊输去纷繁的世界色彩,捎走的却是高原的美,却是旅人们淘洗过的心灵,却是归程行囊的厚重。
大多归程的路都是经历过并熟悉的路,而青藏线作为我们归程的路过去却从未走过,因而它对我们是一条充满向往的路。想着前路上的念青唐古拉山、纳木错湖、唐古拉山、可可西里、昆仑山、格尔木、柴达木、青海湖等一串串闪光的名字,想着羌塘草原的秀丽、三江源头的高洁、可可西里的神秘、柴达木戈壁滩的沧桑、青海湖的壮美……我的心就有一种隐隐的颤动——这些都是我长久以来的梦中期盼,在接下来的旅程中,都要与之相见,都要与之拥抱,它们会不会是我梦中的景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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驰离拉萨百余公里后,念青唐古拉山出现在了我们眼前。作为西藏十三大神山之首,传说它与纳木错湖是一对恩爱夫妻,共同被尊为雍仲本教的神山圣湖,是藏人朝觐和修行的圣地。念青唐古拉山主峰海拔七千一百一十七米,庞大的山系蕴涵着青藏高原东南部最大的冰川。正午的太阳照在高高的山脊线上,经了湛蓝天空的映衬,山顶终年不化的皑皑冰雪,泛着一缕缕蓝光,唯美而壮丽。山腰以下直至连着公路两边的广袤大地,青草萋萋,牛羊成群。河水越来越小,视野里没有一棵树的影子,恍惚间,我把密集的输电铁塔当成了山的树。
因纳木错国家公园的建立,青藏公路当雄段去往纳木错湖的路口,餐饮服务业非常繁荣,在此享用午餐的自驾游者络绎不绝。萝卜清炖牛杂给我们留下了藏北美食一绝的印象。
去纳木错,必翻海拔五千一百九十米的那根拉山口。车不得不又开始爬山,海拔也跟着一路攀高。回望山下,平坦广袤的大地是草的海洋,东南一角的当雄县城隐约在目,牧民的住宅不是很大,但家家户户的后院却圈得足够宽敞。依山有条弯曲的小河,水不丰而清澈见底,从河岸到山腰,无处不有啃食着青草的牦牛与山羊,而大片牧群的附近,必有临时搭建的牧篷,牧篷旁皆有摩托或轻型卡车停放,皆有或黑或黄的藏犬卧伏;牧篷上空,飘逸着正午的缕缕炊烟。而山下呢,一望无际的草海却看不到一处牧群。我想,这大概是牧民们在施行着轮牧,趁着夏季气候温润,让牛羊在河谷台地和山上放牧,而到了寒冷的冬季,再转场到平坦的草场,于畜于己都有着不再爬山远足的劳顿和风雪侵袭的担心吧。
站在那根拉山口眺望,纳木错湖像是睡在世界屋脊上的仙女,丰姿绰约,绚烂迷人,蓝色的湖水与绿色的草海看一眼就让人沉醉。湖的东南面是念青唐古拉主峰,峰巅上的千年积雪融化多少,纳木错湖便接纳多少,这对恩爱夫妻的默契配合亘古未有;北边是缓坦连绵的高原丘陵,草儿丰茂,黑色的牦牛,白色的羊群,各有领地,远远看去,像一盘久未开局的围棋;西面则是缥缈无边的湖滨,湖水与晴空相衔,仿佛是浩瀚的大海飞上了世界之巅。作为世界第一高湖,纳木错的湖面海拔为四千七百四十米;作为西藏第二大湖泊,纳木错的面积是一千九百二十平方公里。长长的湖岸上,游人如织,笑语似潮。我与众多游人一样蹲在湖边,呆呆看着水中洁净的细沙与碎石,看着一群群极速游过的小鱼,看着浩瀚无边的蓝色天湖,真想捧起清亮的湖水来一个痛饮,把它的圣洁和碧澈装进胃里;真想跳入湖中来一次畅游,把心灵上的尘埃与倦怠洗到湖里。但可惜与那蓝色的湖水不相称的是——纳木错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咸水湖。带着一种水清不可饮、不可游的遗憾,我们骑上白色的牦牛,仍由牛的主人把牛驱赶进湖水,让隔着牛背与纳木错湖亲近的场景留在了相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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