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久就会被世间埋葬。)
(不是被世间,而是被你埋葬吧。)
对自己的可怕、怪异、恶毒、狡诈和诡谲,你要有自知之明!——诸如此类的话语在我胸中你来我往。尽管如此,我却只能用手巾揩着汗涔涔的脸,笑着嗫嚅道:
“这是冷汗,冷汗!”
打那时候起,我萌发了一种堪称“思想”的念头:所谓的世间,不就是个人吗?
自从有了这个念头之后,与以前相比,我多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了。借静子的话来说,我变得有点任性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战战兢兢。再借堀木的话来说,我变得出奇地吝啬和小气了。而借繁子的话来说,我不大宠着她了。
我变得不苟言笑,每天一边照看繁子,一边应各家杂志社之约(渐渐地,静子他们以外的出版社也开始向我约稿了,不过,都是些比静子他们杂志社还低俗的所谓三流出版社),画《金太郎与小太郎的冒险》,还有明显是模仿《悠闲爸爸》的《悠闲和尚》,以及《急性子小阿平》这类连自己也不知所云的连载漫画,其标题就充满了自暴自弃的意味。我满心忧郁,慢条斯理地画着(我的运笔速度算是相当缓慢的),以此来挣点酒钱。当静子从杂志社回到家里,这下就轮到我外出了。我阴沉着脸走出家门,在高圆寺车站附近的摊铺上,或者是简易的酒馆里,啜饮着廉价的烈性酒,等心情变好之后,才又回到公寓里。我对静子说:
“越看越觉得你的长相怪怪的。其实啊,悠闲和尚的造型就是从你睡觉时的模样中得到灵感的。”
“你睡觉时的模样,也显得苍老了很多耶。就像个四十岁的男人。”
“还不是都怪你,都被你榨干了。人生无常如水流,河畔柳枝何需愁。”
“别瞎闹了,早点休息吧。要不,给你来点饭?”她是那么镇定自若,压根不理睬我那一套。
“如果是酒的话,我倒想喝一点……人生无常如水流……无常人生如流水,不……人生无常如水流……”
我一边哼唱着,一边让静子给我脱衣。然后,我把额头埋在静子胸前,睡了过去。这便是我的日常生活。
只需遵从与昨天同样的惯例
只要避免过度的狂喜
自然不会有悲哀造次
蟾蜍总是会迂回前进
躲开阻挡前方的路石
当我读到这首上田敏翻译的夏尔·克罗的诗时,不禁满脸通红,就像火苗在燃烧。
蟾蜍。
(这就是我。世间对我已无所谓容不容忍,埋不埋葬了。我是比狗和猫更劣等的动物。是蟾蜍,只会趴在地上缓慢蠕动。)
我的酒量越来越大。不仅到高圆寺车站附近,也到新宿、银座一带去喝酒,有时还在外面过夜。为了避免“遵从与昨天同样的惯例”,我在酒吧里装出无赖汉的模样,抱着人乱亲一气,总之,我又回到了殉情之前的状态,不,成了比那时更粗野更卑贱的酒鬼。没钱可花时,还把静子的衣服拿去当掉。
自从我来到这个公寓,望着那破烂风筝露出苦笑后,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当樱花树长出嫩叶的时节,我悄悄偷走静子和服上的腰带和衬衫,拿到当铺去典当,然后用换来的钱去银座贪杯。我在外面连续过了两夜,到第三天晚上,毕竟觉得于心不安,无意识中蹑手蹑脚地走回到静子的住处。只听到里面传来静子与繁子的谈话声:
“干吗要喝酒?”
“爸爸可不是因为喜欢酒才喝的。只因他人太好了,所以……”
“好人就要喝酒吗?”
“倒也不是那样,不过……”
“爸爸准会大吃一惊的。”
“没准会讨厌呢。瞧,瞧,又从箱子里跳出来了。”
“就像漫画里的‘急性子小阿平’一样。”
“说得也是。”
能听到静子那压低了嗓门,但却发自肺腑的幸福笑声。
我把门推开一个缝,朝里瞅了瞅,原来是一只小白兔。只见小白兔在房间里欢蹦乱跳着,而静子母女俩正追着它玩。
(真幸福啊,她们俩。可我这个混蛋却夹在她们中间,总有一天会毁了她们。朴实的幸福。一对好母女。啊,倘若神能听见我这种人的祈求,哪怕一生中只有一次,我也祈求神能赐给她们母女俩幸福。)
我真想原地蹲下,合掌祈祷。我轻轻拉上门,又回银座去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公寓。
不久,我又寄宿在京桥附近一家小酒馆的二楼上,过起了男妾式的日子。
世间。我开始隐隐约约地明白世间的真相了。它就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的争斗,而且是即时即地的争斗。只需要当场取胜即可。人是绝不会服从于他人的。即使是奴隶,也会以奴隶的方式进行卑屈的反击。所以,除了当场一决胜负之外,人不可能有别的生存之道。虽然人们口头上主张大义名分,但努力的目标毕竟属于个人。超越个人之后依旧还是个人。说到底,世间之谜也就是个人之谜。所谓的汪洋大海,实际上并不是世间,而是个人。想到这里,我多少从对世间这一大海之幻影的恐惧中解放了出来,而不再像从前那样,凡事谨小慎微,操心不尽。换言之,我多少学会了要厚颜无耻,以适应眼前的需要。
我既像是店里的顾客,又像是店里的老板,也像个跑腿的侍从,还像是某个亲戚。在旁人眼里,我无疑是个来路不明的人。对此,“世间”却不足为怪,店里的常客们也“阿叶、阿叶”地叫我,对我充满了善意,还请我喝酒。
慢慢地,我对世间不再小心翼翼了。我渐渐觉得,世间这个地方并非那么可怕了。换言之,此前的那种恐惧感很有点杞人忧天的味道,就好比担心春风里有成千上万的百日咳细菌;担心澡堂里隐藏着成千上万导致人双目失明的真菌;担心理发店里潜伏着秃头病的病菌;担心火车车厢的吊带上蠕动着疥癣的幼虫;担心生鱼片和生烤的猪肉牛肉里埋伏着绦虫的幼虫、吸虫的虫卵等等;担心赤脚走路时会有小小的玻璃碴扎破脚心,而那玻璃碴竟会进入体内周身循环,戳破眼珠,使人失明等等。总之,我就像是被那种所谓的“科学迷信”吓破了胆似的。的确,从“科学”的角度看,所谓“成千上万的细菌在那儿蠕动”,或许确有其事吧。但同时我也开始懂得了:只要我彻底无视它们的存在,那么,它们也就成了与我毫无关联,并转瞬即逝的“科学幽灵”。人们常说,如果饭盒里吃剩三粒米饭,一千万人一天都剩下三粒,那就等于白白浪费了好几袋大米;还有,如果一千万人一天都节约一张擤鼻涕的纸,那么,将会汇聚成多大的一池纸浆啊。这种“科学统计”曾让我多么害怕啊。每当我吃剩一粒米饭,或是擤一次鼻涕时,我就觉得自己白白浪费了堆积如山的大米和纸浆。这种错觉死死地攫住我,使我黯然神伤,仿佛自己正犯下重大的罪孽一样。但这恰恰是“科学的谎言”“统计的谎言”“数学的谎言”。在黑灯瞎火的厕所里,人们踩虚脚掉进粪坑里,这种事的概率有多大呢?还有,乘客不小心跌进电车门与月台外缘的缝隙中,这种人的概率又是多少呢?统计这种概率性是愚蠢可笑的,同样,三粒米饭也不可能被汇集到一处。即使作为乘法和除法的应用题,这也是过于原始而低能的题目。尽管它的确有可能发生,但真正在厕所的茅坑上因踩虚脚而受伤的事例,却从没有听说过。然而,那样一种假设却作为“科学事实”灌输进了我的大脑里,直到昨天为止,我还完全把它作为现实来加以接受,并担惊受怕。我觉得自己是那么天真可爱,忍不住想笑。我开始一点点地了解“世间”的实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