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别人高谈阔论,我从未赢过,每次都必输无疑。因为我总是被对方强烈的自信、惊人的自我肯定所压倒,最终只能缄口不语。仔细想来,我也察觉到了对方的自私,逐渐开始相信,并非都是我的过错。不过,明明辩输了却还要死缠烂打,这未免过分凄惨。更何况对于论争,我历来就像对待斗殴一样厌恶无比,所以,尽管怒气冲天却依旧面带笑容,要不就索性保持沉默,随后又开始胡思乱想,不由自主地借酒浇愁。
坦白地说,我这篇东西写得絮絮叨叨,东拉西扯。说穿了,就是一篇描写夫妻吵架的小说。“泪水的溪谷”,这正是吵架的导火索。如前所述,我们这对夫妻不用说动手动脚,就连恶言相向的事也从未有过,堪称相敬如宾的一对。话虽如此,还是有些地方因一触即发的危险而不得不提心吊胆。这种危险就像是彼此在无言中搜罗着对方不是的证据,又像是拿起一张牌瞥一眼后便悄然放下,在反反复复之中,只等着把牌收齐之后,冷不防在你眼前一下子摊牌似的,这无疑加深了夫妻间“客套”的程度。妻子一方姑且不论,丈夫倒是像个越是掸打,“灰尘”出得越多的人。
“泪水的溪谷”,一听到这说法,丈夫便禁不住一阵悲哀。他不喜欢争论,只有一味沉默,在心里嘀咕道:不管你用哪种讥讽的语气说出这个词,其实,流泪的人又何止你一个。在为孩子的事绞尽脑汁这一点上,我也并不示弱,也知道自己的家庭有多么重要。即便是孩子夜晚的一声咳嗽,也会让我猛然惊醒,心头一阵难受。说到这个家,我何尝不想住进更好一些的房子,让你和孩子们兴高采烈。可我就是没有这个能力,仅仅是为了维持现状,也已经是豁出老命了。我也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怪物,没有对妻儿见死不救的“胆量”;我也不是不知道什么配给、登录之类的事情,只是实在没有那个工夫。我暗自在心里这样嘟哝着,却没有勇气说出口来。没准又会被妻子转移目标,弄得自讨没趣,最后充其量嘀咕一句“去雇个人吧”之类的话,以表示自己一点小小的主张。
妻子属于沉默寡语的一类人,在她的话语里中带着一种冷冰冰的自信(不单是她,其他女人也大抵如此)。
“可实在是没有人愿意来呀!”妻子回答道。
“找一找肯定会有的,不是没人愿意来,大概是没人肯在这儿待下去吧。”
“你是说,我不会用人吧?”
“哪儿的话……”
我又沉默了。其实,我真是那么想的,却只能不吭声。
是啊,要是雇个人就好啦。当妻子有事背着最小的孩子外出时,我必须得照顾另外两个孩子,而且,家里每天必定有十来个客人。
“我想去工作室。”
“这就去吗?”
“嗯。有东西一定得在今晚赶出来。”
这倒并非谎言,不过,其中也不乏这样的动机,那就是想逃离家里这种压抑的气氛。
“今晚我想去妹妹那里一下。”
我知道妻子的妹妹眼下病重,可如果让妻子去探望,那我就又得留下来照看孩子了。
“所以,我才说要雇一个人嘛。”
刚一开口,我就又止住了话头。只要一提及妻子娘家的事,两个人的心理就会变得复杂起来。
人活在这世上,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到处都有枷锁来束缚住你,哪怕是稍微动一下,也会冒出血来。
我默默地站起身来,从六铺席房里的桌子抽屉中取出装有稿费的信封,放进和服衣袖,又用黑色的包袱皮将稿笺纸和辞典裹好,就恍如自己的身体已不再是物体似的,飘飘然地出了门。
这下哪还有心思工作,满脑子都想着自杀的情景。于是,径直去了喝酒的地方。
“欢迎光临!”
“拿酒来!哇,今天你又穿着这么漂亮的衣服呀!”
“不错吧?我想,这花纹是你喜欢的。”
“哎,今天两口子吵架,气儿还没消呢。来,喝、喝、喝!今晚就住在这里啦!不走了!”
我希望大人比孩子更重要。与孩子相比,其实父母更加弱势。
樱桃上市了。
在我家,是不会给孩子吃高档东西的。孩子们也许连樱桃都没有见过。要是带些回家让他们尝尝,他们该多高兴啊。如果用线系住樱桃蒂,挂在脖子上,那颗颗樱桃看上去一定就像珊瑚首饰吧。
我吃着盛在大盘子里的樱桃,味同嚼蜡。我一边吃着,一边不断从嘴里吐出樱桃核,而心中却虚张声势地嘟哝着一句话:大人比孩子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