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役结束后,军队返回洛阳,途经泽州(今山西晋城)。这是赫赫有名的长平之战的战场。战国初期,秦、赵两国因争夺上党,秦国率军于境内长平邑(今晋城市高平西北)攻打赵军,爆发长平之战。秦国的昭襄王曾亲自到此,尽征河内十五岁以上男子从军,一鼓作气,进占长平。而赵王听信谗言,用赵括换下了廉颇,终致大败。赵军被秦军斩首坑杀者达四十五万人之多,一时间,尸骨累累,血流漂杵。
正是因为长平之战,秦国加快了兼并六国的战争步伐——垂沙之战,大败楚军;伊阙之战,战胜韩、魏两国,扫平秦军东进之路;鄢郢之战,获得了楚国大量国土;华阳之战,大败赵、魏联军,攻取了魏国的几座城池和赵国的观津。
而今,重过古沙场,陈子昂睹物思人,悲愤交集,不能自抑,奋笔写下五言怀古《登泽州城北楼宴》:
平生倦游者,观化久无穷。
复来登此国,临望与君同。
坐见秦兵垒,遥闻赵将雄。
武安君何在,长平事已空。
且歌玄云曲,御酒舞薰风。
勿使青衿子,嗟尔白头翁。
陈子昂在诗中提到的“玄云”,即《玄云》是汉代仪式乐歌,庆贺皇帝选择贤明的辅佐之臣;“薰风”相传为圣君舜所作:“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此时的陈子昂,仍对朝廷满怀希望:皇帝(武则天)任用贤才,将这个国家带入辉煌的新时代。
一腔热血空抛掷,谁者应是同悲人?
两次征战,陈子昂深刻认识了战争,认识了朝廷,认识了边塞形势和人民生活。为国图安,为民请命,这让他的创作细辨泾渭,独立风骨,迥然不同于盛行当时、纸醉金迷的齐梁文风。
历史何其相似乃尔?在陈子昂之后一个世纪,诗人李贺也来到长平旧地,写下同样震古烁今的《长平箭头歌》:
漆灰骨墨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
白翎金竿雨中尽,直余三脊残狼牙。
我寻平原乘两马,驿东石田蒿坞下。
风长日短星萧萧,黑旗云湿悬空夜。
左魂右魄啼肌瘦,酪瓶倒尽将羊炙。
虫栖雁病芦笋红,回风送客吹阴火。
访古汍澜收断镞,折锋赤璺曾刲肉。
南陌东城马上儿,劝我将金换簝竹。
陈子昂的《登泽州城北楼宴》、李贺的《长平箭头歌》,是他们留给历史的生命祭奠,是他们对自己苍凉悲怆的哀歌,更是他们留给人世的凄凉而无奈的一声冷笑。
陈子昂与李贺,究竟有着怎样的缘分?陈子昂一生好勇好斗,永不言败;李贺一生颠沛流离,郁郁寡欢,不容于时世。李贺出生于公元790年,比陈子昂晚131年,他们却有着同样的狷狂与落拓,同样的悲苦与叹惋。李贺带着同样的失落来到这个世界,来到长平之战古战场,又带着同样的失落离开这个世界,走入望不到头的亘古长夜。一支生锈的旧箭头,让李贺唏嘘不已,国殇故地无人祭,凄凄古血生铜花,此间黑云压城城欲摧,睹物思人,心情怎能不“憔悴如刍狗”?
陈子昂的生命停止于四十二岁,李贺则在二十六岁就匆匆告别尘世。在他们短暂的生命里,鬼神与死亡是造访的常客,他们因而对生命流逝有着切肤之痛。千年之后的今天,陈子昂和李贺的两首诗给予我们不同的感伤,却是相同的悲壮。
四 天地悠悠
此时,陈子昂感到深深地绝望了。他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空余满眼黑暗、满腔愤激。
这一年,这一天,这一刻。
残阳如血,寒风凛冽,怀抱着刻骨忧思的陈子昂登上了幽州台(今北京蓟北楼),一边思念以往的明君圣主,一边回想自己的不幸遭遇,深感前途一片黯淡。
也是万岁通天元年(696年),也是从营州回洛阳的路上,陈子昂写下了《登幽州台歌》。历史无从想象,可是,陈子昂那亘古的沧桑、郁郁的悲愤,却穿越时空,像一道震古烁今的闪电,劈开我们久已封闭的心扉。
站在幽州台上,陈子昂极目远眺,历史和现实渐渐在他眼前和心里纵横交错,对历史、对人生、对世界的旷绝尘嚣的悲哀和绝望,渐渐弥漫在胸中,遂成千古绝唱: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登幽州台歌》,是陈子昂理想破灭的悲歌。与《登幽州台歌》几乎同时创作的《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或可资参证。在这组诗的序中,陈子昂写道:“丁酉岁(神功元年,697年),吾北征。出自蓟门,历观燕之旧都,其城池霸异,迹已芜没矣。乃慨然仰叹。忆昔乐生、邹子,群贤之游盛矣。因登蓟丘,作七诗以志之。寄终南卢居士。亦有轩辕之遗迹也。”《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共有七首诗,陈子昂凭吊轩辕古台、碣石馆、轩辕台,缅怀燕昭王、乐毅、燕太子丹、田光、邹衍、郭隗,毫不掩饰地表达对盛世的向往、对明君古贤的追慕,以及自己生不逢时、壮志未酬的无限感慨。但是,像燕昭王那样前代的贤君既不复可见,后来的贤明之主也来不及见到,人生何以如此生不逢时?
山河依旧,古今迥然。陈子昂登台远眺,更见星高云阔,宇宙茫茫,不禁感到孤单寂寞,悲从中来,怆然泪流。
天地悠悠,何其慷慨悲凉?怆然涕下,又何其寂寞苦闷!这尘世如此凌虐人心,陈子昂看不见“古人”,也看不见“来者”,他所能看见的,只有眼前这个狭窄的幽州台,这个逼仄的大时代。
一首《登幽州台歌》,音情顿挫,力透纸背,一扫六朝弊习,犹如醍醐灌顶。
陈子昂擅长诗文。他于诗,强调兴寄,风骨峥嵘,寓意深远,苍劲有力。唐代初期,诗歌创作沿袭六朝余习,风格绮靡纤弱,陈子昂挺身而出,反对柔靡之风,力挽齐梁颓波。陈子昂存诗共一百多首,其中五言古诗最多,有六十余首,五律约三十首。所作《感遇诗三十八首》《登泽州城北楼宴》《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登幽州台歌》等,指斥时弊,抒写情怀,有金石铮铮之声,风格高昂清峻。陈子昂是唐代诗歌革新的先驱,对唐诗发展颇有影响。陈子昂在他的重要诗论《修竹篇序》中写道: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遂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解君云:“张茂先、何敬祖,东方生与其比肩。”仆亦以为知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