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30年
光绪二十三年之前的30年,是同治六年(1867年)。这一年9月2日至9月7日,国际工人协会海牙代表大会召开。9月14日,《资本论》第一卷在德国汉堡正式出版。这一巨著的问世,不仅实现了政治经济学的伟大革命,标志着马克思主义政治学的诞生,而且对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进行了最为全面的科学论证。
如果从同治朝13年的历史背景去看,各种各样的异数开始露头、萌芽甚至欣欣向荣:同治四年(1865年)5月18日,山东菏泽捻军在高楼寨之战中,歼灭清朝精锐7000兵,第2天,亲王僧格林沁在山东曹州阵亡,京师震惊。同治五年(1866年)11月12日,孙中山出生。同治七年(1868年)1月3日,日本明治维新开始;10月23日,日本天皇改元明治。同治十二年(1873年)2月23日,梁启超出生。同治十三年(1874年)10月25日,黄兴出生。这些人作为大清帝国的埋葬者,在同治朝不经意间埋下伏笔,似乎昭示帝国之路不远矣。
一些聪慧的人也看出帝国之路不远矣。同治六年(1867年)农历六月二十,也就是公元1867年7月21日,一个叫赵烈文的幕僚对时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说了这样一番话:“天下治安一统久矣,势必驯至分剖。然主威素重,风气未开,若非抽心一烂,则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烈度之,异日之祸,必先根本颠仆,而后方州无主,人自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
赵烈文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意思是说,现在天下统一已经很久了,势必会走向分裂,不过由于皇上一直很有权威,并且国风未坏,所以才没有出现分崩离析的局面。但今后的大祸是朝廷会先垮台,然后出现各自为政、割据分裂的局面。赵烈文判断,这种灾祸大概不出50年的时间就会发生。果然,在他预言后的第44年,也就是公元1911年,清王朝谢幕人间了,帝国也在此时进入“方州无主,人自为政”的混乱局面。
不过身处同治朝,随后被任命为直隶总督的曾国藩“只是当时已惘然”。他在同治七年(1868年)下半年的一天奉旨进京,几天时间4次面见慈禧太后,虽然一方面哀叹大清的未来“甚可忧耳”,另一方面则开始了中兴帝国的努力。而此时的同治帝依然还是个孩子,在母亲慈禧太后的阴影下一边过着他并不快乐的童年,一边好奇地观察帝国涛飞云走、气象万千,浑不知大危险已经近在咫尺……
一
在王朝兴衰的周期律中,总有一些拐点时刻提醒世人下一个轮回即将来临。关于这一点,费正清如是说:“各朝各代大凡在开国100年内就会遇上棘手的财政困难。这时就会呈现经济和政治方面的变更,有时暂时起些作用。百官贪污堕落的现象日益严重,这就导致行政效力降落,而党争亦越发剧烈起来。对朝廷心怀二志者在政治、经济上更趋独立并且日益恣行无忌。政府为了弥合财政逆差,只好增收赋税,结果往往使百姓不堪重负。由于国库空虚,导致水渠、河堤年久失修,食粮歉收时节政府无力赈济灾民,结果饥馑横行,于是各地盗匪蜂起并最终爆发农民起义。由于无力发放军饷,边疆防守亦开始瓦解。各地军政大员纷纭拥兵自立,于是朝廷垮台完事。之后各方混战一场,吐旧纳新,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朝代循环。”
事实上同治王朝已然走到新一轮朝代循环的节点。天子的权力被悬置了,太平天国,捻军,小刀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然还有前所未有的外患。所有这一切的联合作用完全可以将两个女人同治的帝国予以摧毁——在这个过程中,同治帝的作用可以忽略不计——他还是个孩子,一个无所作为的帝国灾难旁观者和受害者,仅此而已。
但帝国却意外地没有沉沦,相反,它走向了中兴。因为出现了以下这些名字:奕訢,文祥,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刘坤一,彭玉麟,张之洞,他们在这个王朝不约而同地涌现并且集体发力,终于挽狂澜于既倒。
文祥,道光二十年(1840年)的进士,同治十三年(1874年)升任“武英殿大学士”。他做过的官职:礼部侍郎、吏部侍郎、工部侍郎、工部尚书、户部尚书、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体仁阁大学士,直至武英殿大学士。毫无疑问,这是个在宦海很有成就的人,但他一生最大的成就是与恭亲王奕訢联名上疏条陈六事:练兵、简器、造船、筹饷、用人、持久。这是同治朝改革的总纲领。文祥和奕訢则是幕后最重要的推手,从这一举措或者说时刻出发,直到1894年甲午战前,危如累卵的帝国赢得了差不多30年的发展窗口期,这使它在最后时刻走向软着陆,帝国有惊无险了。
我们来看这份特殊时期的改革总纲领,看看两个历史推手手中的宏伟蓝图是如何变成现实的。练兵:在北京创建神机营,在上海收编戈登的常胜军,并入淮军之中。这些新式军队配以洋枪、洋炮,以和国际接轨。简器:在上海成立“江南制造局”,在北方创设天津机器局,以达到“若果能与西洋火器相埒,平中国有余,敌外国亦无不足”(李鸿章语)的目的。造船:主要是由左宗棠在福州马尾建了一个“轮船制造局”,该局前后造船40艘左右。筹饷:曾国藩办湘军要钱,左宗棠西征要钱,李鸿章把淮军带到上海去打仗也要钱,这些钱最后都解决了。用人:主要是用“懂得洋务的人”。一方面选派留学生出国深造,另一方面也在国内造就洋务人才。同治元年(1862年),恭亲王和文祥在北京设立“同文馆”,5年后增加了一个“天文算学馆”。学习的科目包括外国文、汉文、历史、地理、代数、几何、三角、微积分、天文、化学、测量、万国公法、金石(矿冶)、富国策(经济学)、译书(翻译实习)等。与此同时李鸿章在江南制造局附设译书局,左宗棠在福州马尾的轮船制造局附设船政学堂,其目的都是为了造就洋务人才。
以现在的眼光看过去,这五项改革措施只是经济改革的尝试之举,但在当时,收效却很明显,太平天国,捻军,小刀会,都在同治朝富国强兵的背景下被平息了,起码暂时平息了,而欧美各国也似乎乐见一个古老的国度与他们接轨,乐见一个古老文明的惆怅与嬗变。1872年,一位驻中国的外交官甚至不无妒忌地在一封信中写道——中国正在迅速地成为一个令人生畏的对手;整个官僚阶级都决心恢复中国的国际地位;兵工厂和造船厂的产量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中国建造的军舰不久就将达到欧洲的最高水平……
只是这样的局面并未持续多久,就像文祥临死前所担忧的那样——改革总纲领能走多远,关键看人心。这个试图挽狂澜于既倒的人忧心忡忡地上了一份遗奏,表达了对人心的担忧:“如今日议之行之,而异日不能同心坚持,则不如不办……所谓必须上下一心,内外一心,局中局外一心,且历久永远一心,即此意也。”
世上事唯“持久”最难。事后证明,文祥的担忧不是杞人忧天。因为大学士倭仁就站出来坚决反对办洋务。这位同治年间的顽固派首领反对在同文馆内增设天文算学馆,反对选用科甲官员入馆学习天文、算学,后又长期反对清政府兴办洋务,他认为“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又说,如果一定要造就天文、算学方面的人才,切不可请洋人来当什么教授,“应求中国能精其法者”。当然倭仁所谓的“中国能精其法者”只是个概念或者说馅饼而已,当慈禧太后令他“保荐几个来”时,倭仁给出的回答是:“意中并无其人,不敢妄保。”
种种因素导致同治朝的改革不可能走多远。这一方面是顽固派的坚强存在,另一方面则在于“经改先行、政改不动”模式的先天缺陷。撕开包装,我们看到,同治朝的改革分明是向后看的改革,是精英们做出的向康乾盛世致意的最后努力。朝廷内外,几乎集体洋溢着田园牧歌式的怀旧情感。儒教重回大地,慈禧太后或者说同治朝的执政合法性得到了默认甚至鼓励……
与此同时,日本也在改革。这是相对于皇权专制体制的西方宪政体制改革。在那位忧伤的年轻人——日本天皇明治的身边,聚集了这样一批人:伊藤博文、大久保利通、大隈重信、西乡隆盛,当然还有思想家福泽谕吉。这是一批日本的改革精英,一如中国的改革精英一样,他们也选择了在历史的断层时刻集体做一次前所未有的努力。只是他们的改革路径与中国人截然相反。向前看,政改先行。当李鸿章着迷于军事层面的变革,缔造北洋海军时,伊藤博文却设计了日本的新宪法,新宪法规定:不得随意逮捕公民,财产权受到保护,公民享有宗教、言论和结社的自由。毫无疑问,这是一部重视人权的法律,这样一部法律的出现最终将日本推进到现代国家的行列。所以当同治中兴后,清政府自得于拥有世界第8大海军力量,而日本只是第13位时,日本却出人意料地在1895年击败中国,并在1905年击败俄国,成为近代史上第一次也是第一个打败欧洲国家的亚洲国家。
同治中兴的胜利成果最终不堪一击。一个王朝的突围被历史证明未能走出多远,看上去更像一次自我安慰和回光返照,虽然红光满面,却是虚假**。所以,那些同治精英们的努力到底昙花一现,落花流水春去也。只是可怜了同治皇帝,又一次担了误国的罪名,尽管他的身份只是看客而已……
二
帝国衰败的表征,有很多关键词可以提示。这其中,最准确的词汇应该是“礼崩乐坏”了。
同治十二年(1873年),翰林院编修吴大澂向亲政不久的同治帝上了这样一道奏折:“若殿陛之下,俨然有不跪之臣,不独国家无此政体,即在廷议礼诸臣,问心何以自安?不独廷臣以为骇异,即普天臣民之心,亦必愤懑而不平;即皇上招携怀远,示以大度,不难从一时之权,而列祖列宗二百余年之旧制,又安可轻易乎?”吴大澂在奏折中甚至直言:“朝廷之礼,乃列祖列宗所遗之制,非皇上一人所得而私也。”
吴大澂奏折的提出事实上是基于这样一个背景——同治帝亲政后,英、法、俄、美、德等国以公使团名义联名照会总理衙门,向清廷提出觐见清帝、呈递国书的要求。但是以什么礼仪觐见,准确地说是否以跪拜礼觐见清帝,成为这项外事活动能否成功进行的关键。
外国公使团当然是不肯跪。80年前,马戛尔尼坚持以“单腿下跪”而不是“双腿下跪”的礼仪觐见了乾隆皇帝;80年后,公使团们想尝试进一步突破的可能——不跪,站着见清帝。
这是个大胆的设想,但对同治来说,却意味着“礼崩乐坏”时代的开始。礼仪是什么?是秩序,是尊卑贵贱,也是国力的象征。帝国做“天下共主”已经几千年了,万邦来朝从来是行跪拜礼觐见的,即便当年马戛尔尼是以“单腿下跪”觐见的,可那也跪了不是,何况只是个案而已,乾隆盛世需要怀柔嘛。但现如今英、法、俄、美、德等国是以公使团名义联名照会的,透着改变天下秩序的野心和实力,而在礼仪改变的背后,毫无疑问是“天下共主”时代的结束和“礼崩乐坏”时代的开始。这是同治朝难以承受的命运之重。